天地乃万物之客舍,光阴为百代之过客。生灭变迁间,众生暂坐而已。
贾平凹长篇新作《暂坐》便是写一场梦。梦境之中,众生熙攘,来去匆忙。梦醒之后,烟树化云,万境归空。
这梦由谁来做?一位异域女子伊娃。
说异域,主要是国籍外貌,其言行却与西京城里其他女子别无二致。因在西京城留学五年,深受此处文化浸润,自以为已经是西京人了。众生在这样一个女子的梦中,停走皆可随心,远近反倒自由。
既然是伊娃的梦,诸多人物便以伊娃的视角来叙述。伊娃总感觉自己在某年的初春又一次到了西京城,重回西京后首先看到浓重雾霾中拥挤的人群,恍惚不定,混乱不堪,诡异而恐怖。她由此发出天下人何必于浊气中走动的感慨,这感慨分明是作者的感慨。如此,围绕着海若的茶庄出现的所有人就都在伊娃的意念之中生灭了。
茶庄就叫暂坐。来茶庄的人都是暂坐于此,也是暂坐于世。
伊娃来到茶庄,和大家见面后随海若到了二层房间,发现这里收拾得像个佛堂。原来是海若以前总是去朋友的佛堂礼佛,朋友联系了一个西藏活佛要来西京,到时可以让海若接待几天,海若就为此专门租了二层的房间,布置好了等活佛来。海若和她的姊妹们一直在等活佛的到来,过几天就会传来活佛快来了的消息,她们给活佛订好了西京城里最好的酒店的房间。然而,直至小说结束,也就是直至伊娃的梦境结束,活佛并没有到来。活佛没有出现,却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一条重要线索。这让《暂坐》有了一种《等待戈多》的悲喜剧之感。犹如贝克特笔下那两个流浪汉一般,海若们苦等活佛,而活佛不来。人生是一场无尽的等待,海若们的苦痛需要一位活佛来开示化解,但是活佛没有到来,她们的修行未果,仍然饱受着尘世之苦扰悲辛。夏自花病逝于医院,冯迎死于海外飞机空难,应丽后因大量资金流于高利贷成为泡沫而焦灼,海若也因和出事的官员有过往来而受到牵连……空虚绝望中,这个叫暂坐的茶庄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爆炸发生的时候,海若并不在现场。暂坐茶庄没有了,海若接下来的生活又会如何?伊娃和辛起在悲伤中探讨海若是怎样的一个人,觉得她是那么了不起,又一个织网的人,自己也成了网上的猎物。然而,多少年后,她又是多么普通的一个人。确实如此,海若独自面对世界,精神上苦闷找不到出口,寻找佛教的解脱而不得。
海若这样一位女性在贾平凹的笔下出现并非突然,长篇小说《带灯》中的带灯虽然是一位乡村女干部,却精神丰富而苦痛,在各种琐事的历练中幻化为自带微弱光亮的存在。海若是生活在城市中的,她一直在寻找自己的精神出路,为茶庄做的十三条员工守则其实是她本人的为人准则,她倾尽全力维系姊妹们之间的关系,凡事总为他人着想。海若和带灯精神上是共通的,都在经历大时代的淘洗,自我修炼,磨石成珠。
说到城与乡,贾平凹的创作表面上是乡多于城的。“《暂坐》写城里事,其中的城名和街巷名都是在西安。在西安已经生活了四十多年,对它的熟悉,如在我家里,从客厅到厨房,由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无论多少拐角和门窗,黑夜中也出入自由。但似乎写它的小说不多,许多人认为,我是乡村题材的作家,其实现在的小说哪能非城即乡,新世纪以来,城乡都交织在一起,人不是两地人了,城乡也成了我们身份的一个分布的两面。”一如此前的长篇小说总有一篇后记,《暂坐》也有《后记》。贾平凹在《后记》中如是说。在乡村城市化的大转型时代,城与乡的区别仍有,但生活其间的人不能完全分开,乡村进城者越来越多,二者之间的文化在交织,很难彻底区别开来。
贾平凹被公认的,也是关注度极高的上一部写城的长篇自然是《废都》。庄之蝶一度成为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必须对决的一个形象,他的苦痛,他的伤怀,他的颓废乃至放纵都是一面镜子,照着那些猛烈批评他的人。因为庄之蝶与贾平凹某些特征的相似性,甚至被很多人看作是贾平凹本人。真实与虚构的本质在读者这里被混淆。现在,《暂坐》中又出现了一位叫羿光的作家,他的身上也有一些贾平凹的影子。小说中的羿光是个名气很大的作家,书房里摆满了古玩,像个博物馆。好多人找他签书,有人为办事求了他的字画送人。这些特征不免让人将羿光和作者本人联系起来。饶有意味的是,羿光容易害羞,不好意思的时候喜欢用手摸脸,像猫儿一样。海若说:他好就好在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羞涩感,这才有魅力么。这个动作也不免让人想到作者本人。当然,羿光不是贾平凹,只是小说中的众生之一。羿,意为鸟张翅旋风而上,羿光自然是刹那之光,就多少有些虚幻了。与庄之蝶相似的是,《暂坐》中的羿光也喜欢周旋于海若十姊妹之中,还把十姊妹的头发收在小瓷罐里。当有人说他和谁好的时候,他会说,我和那十姊妹都好!且说自己和她们没有什么事。伊娃为此很生气。与庄之蝶的写挽联一样,羿光也为夏自花写了两副挽联,第一副:天地一遽庐,生死犹旦挽。此身非我有,易晞等朝露。与其说这是写给夏自花的,毋宁说是写给众生的。第二副: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这写的是茶庄中众姊妹的情感。现实却是残酷的,众姊妹中有人已经离开人世,有人为了利益置其他姊妹于危险境地。海若祭奠冯迎烧的是羿光写字画画用的宣纸,烟雾化作飞天,冯迎就在其中。这个时候海若读起冯迎的读书笔记,全是对众生之存在与这个时代的思考和追问。小说结尾处,羿光一行四人赴马来西亚了解冯迎出事真相,处理后事,而伊娃则要带辛起去圣彼得堡。念及此行丢失了许多倒要回去了,伊娃抱住辛起抽搐。抽搐中却醒了,只见屋里空空荡荡,窗外有烟囱在冒烟,烟升到高空中成了云。正飞过一架飞机。
《暂坐》既然是写梦,自然不必拘泥于物理学意义上的真实,反而可以天马行空了。陆以可之所以留在西京城,完全是因为她无意中碰到了一位和年轻时的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这个人是个修鞋匠。她还要去看他时却奇怪地连病了三天,等到再找时就再也没有找到。不论这个人是父亲的再生人,还是长相相似,她都相信是父亲来昭示她,于是就留在西京,买下了这个街区的房子。后来,当她遇到夏磊生父时,又一次被震惊,这个人与她的父亲也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走路的样子也是她父亲的样子。于是,她就继续留在了西京城。冯迎在死后竟然还出现在西京城里,给讨债公司的章怀捎话,让羿光把十五万元还给夏自花。大家后来才知道章怀见到的是冯迎的鬼魂。从本质上看,《暂坐》又是直面现实的,小说涉及到当下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政治经济文化,日常生活,世事人情,无所不包,且平铺直叙,不求奇巧。
贾平凹说,突然想写《暂坐》,缘于他楼下的那个茶庄搬走了。小说中的暂坐茶庄也难免让人想到现实中的那个茶庄,虽然那个茶庄的名字不叫暂坐,但确实在卖着西安城最好的茶,老板也确实是一位女子,美丽,不施粉黛,装束和打扮都很中性,有种超凡脱尘之气。读《暂坐》的时候,不免想到那个茶庄和那位女子。有年我去洛阳白马寺,上回程的高铁后发了一条微信。那位女子说,我也在白马寺。问我,你走了吗?我说是。她说,我来寺里小住几日。又说,有缘再见了。现在,《暂坐》问世了,她的茶庄却搬走了。她当然不是海若,然而,这又有什么重要?海若只是贾平凹笔下的众生相之一,换个角度看,又是众生在写贾平凹吧。时空变迁,生死离别、喜怒哀乐周而复始,不同的是经历这一切的人。写出天地之舍,时间之河中的众生之相,此之谓文学。贾平凹自是喜好画画,他画人自是有古拙之风,如《避暑图》和《蹭痒图》的简约古朴,《吼秦腔》的悲壮苍茫。现在,意念生灭间,他以文字画出时代的众生之相,谓之《暂坐》。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张晓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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