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2年4月23日上午9时，我从汉城驱车出发，沿着“自由路”，由南向北，前往著名的三八线。
韩国朋友告诉我，昔日的“自由路”是一条乡间羊肠小道，南韩总统金斗焕当政时，要去板门店与朝鲜和谈，便下令抢修、拓展了此道，并命名为“自由路”。现经“自由路”从汉城到板门店，只需一个小时。
说来很巧，这天正值韩国军队军事演习。“自由路”的两旁，坦克林立，遍地掩体，一排排荷枪实弹的士兵巍然挺立，一辆辆军车不时隆隆驶过，给人一种如临大敌、奔赴战场的紧张感。头顶的上方，是数十架清一色的美式巡逻直升机，盘旋于洒满阳光的天空，发出嗡嗡不停的声响。而最吸引我的，还是“自由路”两边一堵堵用石头和泥砂砌起的土墙，这些土墙韩国人称为“5分墙”。所谓“5分墙”，即战争一旦爆发，坦克在5分钟之内必须将这土墙推倒，以阻止、延缓朝鲜的军事进攻。据韩国军事专家预测，一旦战争爆发，朝鲜军只需1分40秒便可抵达汉城，这就要求韩国的第一线军事力量必须顶住前3分钟；而要想赢得整场战争，汉城则必须顶住前3天！因为美国的航空母舰需要3天时间才能抵达汉城。
汽车驶过一段路程，来到离朝鲜领土不远的临津阁。临津阁存放着有关朝鲜的不少资料、画报以及朝鲜战争期间曾经投入使用过的飞机、坦克和大炮。临津阁的左侧，“和平石”静静卧立。“和平石”从世界各国的战场搜集而来，上面刻录着与朝鲜战争相关的史实，旨在告诫今天有幸活着的人们，莫忘那场战争以及在那场战争中死去的士兵。而与“和平石”相对应的，则是一口巨大的专供人们祈愿和平的“和平钟”。临津阁的左后方，是令人伤感的“自由桥”。1953年7月27日，朝鲜战争停战协议在板门店签署后，为交换战俘，朝韩双方在此架起了一座长83米、可沟通韩朝领土的木桥，于是12773名战俘通过此桥回到了自己祖国的怀抱，故此得名“自由桥”。“自由桥”桥头的左侧，塑有一石碑，上书“望乡”二字。“望乡”碑的背后20米处，便是“望拜坛”。韩国人思念朝鲜的亲人而又无法越过三八线，便在此建造了“望拜坛”，每逢清明，思念朝鲜亲人的韩国人便纷纷到此，先点燃一炷香，再面北跪地，磕上三个响头，以寄哀思。韩国朋友告诉我，从2001年起，南韩政府放宽政策，首次允许韩朝亲人在汉城相聚。但相聚的人数限定100人，且须在指定的地点、规定的时间内相见，不得回家，更不能到处走动。有一位韩国老太太，得知盼望了几十年的儿子终于可以从朝鲜来汉城时，当场晕倒，被送进了医院。所以当儿子从朝鲜匆匆赶到汉城时，老太太错过了预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最终还是未能与儿子相见。据我后来了解，韩朝至少还有100多万骨肉分离的亲人，未能获得相见的机会。
从临津阁再往北，便踏上了警卫森严的“统一大桥”。“统一大桥”检查严密，气氛紧张，所有路经此桥的过往行人，一律不准下车，更不准拍照，一旦发现有人拍照，立即收缴胶卷，当场曝光。我的车刚一停下，一个荷枪实弹、满脸涂着油彩的韩国士兵便来到车上，逐个验证护照。士兵形象实在诱人，我趁士兵低头认真检查别人护照之机，偷偷拿出相机，快速按下快门，不料闪光灯一闪，被士兵发现，立即制止。我佯装不懂，摆手表示歉意。也许同为军人，心有默契，士兵居然破例没有收缴我的胶卷。
过了“统一大桥”，进入一个神秘山谷。山谷岗哨林立，戒备森严，一路都是地下工事及荷枪实弹的韩国士兵，两边的石壁和电线杆上则随处可见“恒在战场”、“认真站岗”等韩文标语。等车走到再也不能往北走的地方，便见到举世闻名的三八线了。
二
三八线是位于朝鲜半岛上北纬38°附近的一条军事分界线。二战末期，盟国协议以朝鲜半岛北纬38°线作为苏、美两国对日军事行动和受降范围的暂时分界线，北部为苏军受降区，南部为美军受降区。日本投降后，此地成为韩国和朝鲜的临时分界线，通称“三八线”。朝鲜战争结束后，在三八线的基础上调整南北军事分界线，划定临时军事分界线两侧各两公里内为非军事区，习惯仍称“三八线”。
非常遗憾的是，我眼前这条长246公里、宽4公里的三八线，与我此前想象中的三八线完全不同，倒与我10年前在中越边界看到“100米生死线”的感觉十分相似：未见时充满好奇与神往，见了后又觉平淡无奇。不过，身为军人，站在三八线前，用不着低头，也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息！
半个世纪前发生在我脚下的那场战争，据说一共死了大约300万人(包括军人和百姓)，其中中国志愿军就达数十万！关于中国志愿军死亡的确切人数，我所知的版本有好几个，有的说13万，有的说15万，有的说30万，甚至有的还说70万！我此次在韩国也有意做过调查，到底是多少，依然无所确定。但我想，当数十万鲜活的生命化作一长串冰冷的数字后，无论多少都是一件极其令人痛心的事情。而更令人痛心的，还有那21000名志愿军战俘！在这21000名志愿军战俘中，有6000多人有幸活着回到了祖国大陆，14000多人有幸活着去了宝岛台湾。志愿军60军108师政治部主任吴成，是当时志愿军战俘中职务较高的一位，据他后来回忆，这6000多名志愿军战俘回到祖国大陆后，全部集中在辽西昌图县，一面学习形势一面恢复身体，后来就开始交代问题。在交代问题的过程中，他们始终得面对这样的质疑：第一，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被俘本身就是右倾怕死，就是可耻，为什么不和敌人拼死或自尽？第二，一个怕死被俘的人，怎么可能和敌人坚决斗争呢？因此只能交代过错，不准谈有功，功过更不能相抵。第三，只能在主观上深挖错误原因，不能从客观上找理由。结果，在这种极左思想的支配下，拼死回归祖国的这6000多名志愿军战俘，几乎都被认为是右倾怕死变节！
至于去了台湾的14000多名志愿军战俘，在此我只说两个细节：一是送往“心战总队”，天天强行洗脑；二是在手臂上强制刺上“反共抗俄”四字，以断绝回大陆的后路。他们各自最后的命运，可想而知。
转眼间，战争已结束了几十年，但韩朝双方依然戒备森严，剑拔弩张，依然恨之入骨，寸步不让。据悉，50多年来，非军事区两边双方共部署着大约150万的兵力，使这里成为世界上驻守军人最多的军事分界线。据韩国国家情报院评估，目前朝军在三八线非军事区一带部署有13000门火炮与多管火箭炮，而远程火炮具有打到韩国汉城的能力。因为汉城离分界线只有50公里，所以有专家说，汉城如遭朝鲜首轮炮击，“打回几十年前”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朝鲜远程炮兵掌握一整套“打了就躲”和“打了就换阵地”的战术，并能在75秒内完成“发射—返回地下坑道”的全过程；而火箭炮打完全部火箭弹只需要44秒，便可消失在地下坑道中。
可惜，韩朝各自敌视的结果是，韩国乘上了现代化的快车，成了亚洲的“富翁”；而朝鲜实行锁国政策，最多算个“中农”。
一位韩国朋友告诉我说，由于贫穷，朝鲜每年都有上百个“投奔自由的人”不顾死活地奔向韩国。有的被遣送回去后，或残，或死；而那些有幸活下来的人，也会再次跑去韩国。凡过来者，韩国送给3000万韩币，先让你住下，然后再盯上你3年，等考核合格，再还你自由。这些人到了韩国后，干点料理之类的买卖，居然也赚了不少钱，日子很快由穷变富。据说，由于南富北穷，悬殊甚大，有的韩国人一想到朝鲜人，马上便会想到“穷鸟入怀”这句中国成语。所以相当多的韩国人尤其是韩国富人，最怕的就是朝鲜人在某个黄昏或者某个清晨，突然从天而降奔袭汉城。
不过近几年韩朝关系似乎有所改善，2000年韩国派了一个合唱团去朝鲜演出，朝鲜也派了一个马戏团到韩国来表演，结果彼此都很欢迎。后来韩国还为朝鲜送去了大米，但很快就有韩国人站出来反对，说，这些送去的大米如果被朝鲜政府拿去作了军粮，喂饱了士兵再过来打我们，怎么办？后来韩国便改送化肥，意思显而易见：你们不是天天都在疯狂呼喊“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嘛，那就自己种地去吧！
三
其实，站在三八线前，最能看清朝鲜的地方，当属罗山瞭望塔；而罗山瞭望塔最先吸引我的，是瞭望塔上方用韩文赫然写着的两句标语——“分端的结束，统一的开始！”
此类标语在韩国不少，但惟独写在这里，让人感到很有分量，意味深长。
走进罗山瞭望塔，向北望去，一片苍茫忧郁的朝鲜领地便尽收眼底。我刚一坐下，一位英俊的韩国军人便行了一个标准的韩国军礼，而后手持一根指挥棒，一边指点着朝鲜，一边讲解说：“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距汉城40公里，离北韩12公里。前面，便是南北禁止入内的军事缓冲区……”军人讲毕，又道：“这儿有两架望远镜，愿意观看者，可仔细观看。”
我走到望远镜前，从正前方向北望去，中间大约长200多公里、宽4公里的地方便是南北的缓冲地带。缓冲地带里有一片小树林，似乎隐约可见一个小湖泊；再远处，便是朝鲜的松岳山和开城市郊区了。这里与韩国相同的，是清新舒展的蓝天白云；不一样的，是死气沉沉的荒芜山脉。据说，朝鲜为防止有人逃到韩国，有利于边防卫士对“叛国者”的监视，曾下令砍光沿线山上的所有树木。所以，此刻在我的眼里，位于三八线附近北边的所有的山头，一个个都像被人剃光了头发的脑袋。
而右前方4.5公里处，便是著名的板门店。板门店是三八线上离朝鲜最近的地方，因当年参加朝鲜战争停战协议的中国代表在会谈场所附近的一家商店标注了“板门店”三个字而得名。板门店以军事分界线为中心，为直径800米的圆型，由联合国军和朝鲜军共同警备，故又称共同警备区域，属韩朝双方行政管辖权之外的特殊地段，现为韩朝双方会晤及开会场所。自1953年7月27日韩朝双方在板门店签订停战协议以来，板门店在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中始终被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因而成为举世瞩目的神秘之地。但自1972年7月4日韩朝共同宣言发表后，板门店便成了韩朝首脑会晤的场所和红十字会的聚集之地。
板门店的旁边是一座塔，塔上迎风飘扬着一面旗。旗为白色，阳光下，像在昭示着什么。这面白色的旗，是韩国的旗。而对面的上空，同样也迎风飘扬着一面旗，旗为红色，阳光下，又似乎在诉说着什么。这面红色的旗，是朝鲜的旗。朝鲜的旗高达158米，威严高大，挺拔耀眼，号称“世界最高之旗”。这面“世界最高之旗”此刻正迎着金色的阳光呼呼飘扬，在我眼里简直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疯狂地煽动着半个天空。半个多世纪来，南旗北旗，一白一红，相距仅1.8公里，遥相厮守，又相对而立；相依为命，又彼此敌视。两面国旗如同两位重量级的拳手，谁都恨不得一拳打倒对方，但又谁都不好轻易出手。
此时此刻，望着不在一种社会制度却偏偏又在同一蓝天下猎猎飘展的两面国旗，我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我想，旗帜对一个民族当然重要，但关键是要尊重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顺应文明发展的趋势。韩国与朝鲜的同时存在，似乎有点像上帝的有意安排：两个国家，同样的传统文化、差不多的国土面积、基本相似的自然资源，却被历史塑成了天壤之别。
再往西望去，便是朝鲜军方悄悄挖掘的第3地道。也许是受了中国地道战的影响，朝鲜从本土穿过三八线，暗中挖了不少从朝鲜通往韩国的地道。当时已被韩国发现的，有第1号地道、第2号地道、第3号地道和第4号地道。据知情者向我介绍，这些地道下面都是花岗岩，土质极硬，是很难挖的，但朝鲜人硬是靠着坚忍的精神，一寸一寸地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地道，而且准备一直挖到汉城。不料还未挖到汉城，就被韩国发现了，韩国立即向朝鲜提出抗议，朝鲜则回应说，我们本来是挖煤的，一不小心，便挖到你们那边去了。
呈现在我眼前的第3号地道，便是1978年6月被韩国发现的。这个地道高2米、宽2米、总长1635米。据韩国军界权威人士测算，第3号地道在1小时内，可通过10000名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士兵。倘若朝鲜这一“地下阴谋”真的得逞，虽说结果难以预料，但至少会把韩国人吓一跳。据说，类似的地道，朝鲜大概一共挖了27条。因此，韩国政府和韩国军方认为，朝鲜挖掘的这些特殊地道，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准备用于搞核试验的。
看来，朝鲜战争尽管已经结束了几十年，但双方一直在准备着战斗。一位刚从朝鲜归来的朋友告诉我说，现在朝鲜的确很穷；而穷的重要原因，是朝鲜政府不惜血本、不顾代价将经费投入军事。2001年，朝鲜搞了一个10多万正规军的军事演习，声势浩荡；2002年又搞了一次，规模很大。朝鲜人的战斗精神的确非同一般；而全民皆兵，强化军事，重振军威，估计也是未来重要的战略决策。据知情军方人士透露，朝鲜现有军队120万，韩国却只有60多万，即使加上驻在当地的35000名美军，也不过是朝鲜的一半。倘若两家真的动起手来，最终谁是赢家，难说得很呢！
我忽然想起柏林墙。历史已经证明，这个世界没有永远不倒的墙。我转而又想起中国大陆，想起中国台湾。现在，柏林墙推倒了，西德、东德统一了，全世界水陆分离的国家只剩下中国了；而全世界陆地上分隔的民族，也只剩下“北朝鲜”和“南韩”了。虽然统一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但韩国和台湾，毕竟都是美国手中的一张牌——一张随机应变、伺机出手的政治王牌！
告别三八线，已近傍晚时分。我回头望了望罗山瞭望塔，再次把目光落在瞭望塔上方那幅意味深长的标语上——“分端的结束，统一的开始！”
但愿，世界上所有分端都尽快结束，所有统一都真正开始。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鸣生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