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比利·林恩的眼中常含泪水

征文网 2017年11月30日文学快讯评论2,075 阅读3256字

上映仅仅10天,《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以下简称《比利·林恩》)在中国内地院线的当日票房已跌至1000万元以下,最终有可能止步于2亿元。然而,对比只有91万美元的北美首周周末票房,已经是“风景这边独好”了。而李安的上一部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以下简称《少年派》)曾在4年前创下12亿美元的票房佳绩。

即使考虑到各种现实情况,落差之大仍令人唏嘘。对于一部以文戏为主、不以大场面取胜的中等成本影片,大规模上映时,口碑对于票房的影响也许是生死予夺。

在北美,《比利·林恩》的坊间评价岂止是不佳,应该说是跌破了李安职业生涯的最低线。上映前,以专业人士为主的评分网站“烂番茄”和“权威影评人(Metacritic)”打出的平均分都在及格线以下,普通观众居多的网站“互联网电影资料库(IMDB)”,本土用户只比业内仁慈一点,打出了6.3分的平均分,是占到总投票人数7成以上的非本土用户将评分拉升至7分以上。

与之相呼应的是,太平洋这一侧主流影评人和“假内行(Film Snob)”们在上映后纷纷表示,虽然这一次似乎又是关于美国神话、关于何为美国的那个大故事,可美国人民不懂的我们懂。主流评分网站的分数都在8分以上,且有上升趋势。两极评价,分歧何在?

李安说,比利·林恩是“动人的”。一个角色外在的部分,最动人的应是眼睛。影片中,19岁的德州小伙儿、战斗英雄威廉姆·林恩在《星条旗之歌》响起时双眼噙满了泪水,当然不是因为他对美利坚的土地爱得深沉:一望而知,《比利·林恩》不是爱国宣传片,高调宣扬伊拉克战争正义性的德州寡头诺姆,作为对立面被林恩等人全然否决了。

可它也不反战。这不是一场不义的战争吗?林恩被奉为英雄的那场战斗,让他失去了战友,不是被他视为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吗?在二姐凯瑟琳已经为他安排好退路后,他为什么要主动选择回到伊拉克,继续杀人或者被杀?况且影片的结局不是小说原著中过去是“迷雾”、“幽灵”,将来是“黑洞”的无可奈何,而是认同了战友“蘑菇”生前的教诲:他来到战场,自有其原因,如果注定要死在那里,那么击中他的那颗子弹早已射出,所以他是一个战士,所以他要在战友们身边,尽一个战士的职责。

《黑鹰坠落》那种先放低姿态,允许众声喧哗,安插一两条反战的线索,再大打“感情牌”去表达“美国大兵在海外打得苦又不受欢迎不是因为我们对世界干预过多,而是恰恰相反,再多给军队一些支持,定能救世界人民于水火”,不失为一种安身立命的表达方式。

如果延续了原著小说《漫长的中场休息》中的凄风苦雨,林恩也可以“继续做他不得不做的英雄”(小说中林恩的内心想法),作为被劫持、被摆弄的棋子获得认同。最初正是这一点触动了原著作者本·方登。

2004年的感恩节,方登在家和朋友们一起看电视上转播的橄榄球赛。中场休息时,只有他一个人看完整场演出。他后来说过,这段时长5分多的歌舞秀是他“见过最疯狂的东西”,绚烂的烟火和满场飘荡的星条旗下,一队士兵被放置在流行歌曲、软色情舞蹈和仪仗队的阅兵表演中,成为美式爱国主义表演装置的构成零件。在方登眼中,这极具超现实荒诞感的一幕,对观众们而言“不过是美国寻常的一天”。

于是方登把这句话写到了书里,虚构了林恩这个角色和他B班的战友们,将他们邀请到这场真实的球赛里,写成了这本小说。小说的中文版在电影上映时由南海出版社同步推出。

小说中,林恩的成长也落在起初触动方登的这一点上。在伴随小说后半程情节的冻雨中,比利明白了在短短一天中倾心于他的拉拉队员费森,喜欢的与其说是比利·林恩,不如说是美国英雄,费森口中说着不想失去他,可在她心里战场是他惟一该去的地方,虽然他去了可能会死。

之后,没有电影中凯瑟琳要接走他那场戏,林恩遭遇了七八个要求签名的市民。他已经绝望得“快撑不住”、“快死了”,还是给他们签了名。就是与费森分别,遇到这些要签名的人时,林恩得到了结论式的领悟:这些面带微笑,对林恩真正经历过的战争其实一无所知的市民,“他们才是对的”,“这些愚蠢无知的傻瓜才是掌管一切的人,他们的祖国梦才是左右大局的力量”,“他的现实不过是给他们的现实做牛做马”。

到这里,电影还与小说保持了较高的一致性。诺姆要将林恩的故事拍成他心目中的“美国故事”,可林恩拒绝了他,“这场战争对于我来说不是故事,是真实的生活”。林恩不想让他的人生成为一个他不认同的“大故事”里任人摆弄的素材,就像他们今天在中场表演中做过的那样。可是随后,电影中林恩与戴姆班长有一段原著没有的对话,承认虽然这一次硬气地拒绝了,但那其实是“他们”的战争,不论“他们”对战争有多无知,如果把B班的故事拍成电影,那也只能是“他们”的电影。

书中的结论是:“左右现实的是他们的现实”,林恩能做的是“从战争中学到你该学的,做你该做的”。而李安抹去了绝望,让主人公坚定、坦然,甚至可以说是轻快地走向了这个宿命。明白自己是炮灰了还如此安之若素?既费解,又不讨喜。

只有信仰才能抵抗对死亡的恐惧。可这信仰不是任何一种其他人在这一天里向林恩布道的东西。费森信仰上帝,诺姆信仰美国神话,用柔情或是用权势,他们都想把林恩放到自己用信仰写成的故事里,可林恩先后走出了这两个故事,也走出了凯瑟琳的故事,她想保护他,可他长大了,不需要了。

与姐姐分别,林恩回头看到的不是现实中的加长豪华轿车,而是战车的幻象,那是他们在伊拉克用的战车。他拉开门坐进去,车里只有“蘑菇”一人。他选择走到“蘑菇”写的故事里,那里有他B班的兄弟们。最终,豪华轿车里,林恩和兄弟们像“蘑菇”以前在战斗前喜欢做的那样,对彼此说“我爱你”,连原先一直不屑于说的戴姆都加入了。这个温暖的结局是原著没有的。

表面上看,“如果你不认同这场战争,至少为了并肩作战的兄弟”是个陈旧而乏味的逻辑,例如早在60年前,朝鲜战争题材的《猪排山》里,为了不偏离主旋律又想造点杂音,就以不情不愿的姿态启用了这个路数。可是,与《猪排山》不同的是,比利·林恩的选择恰恰是为了自己、是因为他找到了“蘑菇”说过的、那个可以不是主或者某个神、在内心超越自我的,他可以去相信的信仰。

在原著中,“蘑菇”告诉比利什么是“业”,“一个人的善恶流水账户”,这种解释像是出自一个普通的印度哲学爱好者之口,电影为了让他担得起灵魂导师的重任,大幅升级了他的“修为”。他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棵树下读《薄伽梵歌》,向比利讲起奎师那(Krishna),两人一树占据画面中心,给人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这个场景几乎是超现实的。

奎师那是毗湿奴最重要的化身,是至极真理,控制整个宇宙的秩序。《薄伽梵歌》写的是奎师那的一场战前动员。“你要为作战而作战,而没有考虑到快乐和苦恼,丧失或得益,胜利或失败——如此,你便永不会招致罪恶”,“去执行你被指定的职责”。奎师那如是说。

“蘑菇”曾在战车里放了一个象头神的摆件,在电影结尾的幻象中特地给了这个摆件一个特写,在60帧的画面中比普通3D看上去更为显眼。这尊神是湿婆和雪山神女的精神之子,在印度教中是破除障碍之神、命运之神。在电影中,林恩破除了一日之间的光怪陆离布下的“迷雾”,也对未来战场可能吞噬他的“黑洞”坦然了。他找到了他的命运。

也许是因为这样,李安抹去了小说中所有寒冷的冻雨。这里“满满正能量”的温情戏,怕是有人不喜欢,有人看不起。可我是有点不敢信。这里的暖,是真的暖吗?会不会还有“暗层”?李安惯于设下“暗层”,埋下他的隐微教诲,《饮食男女》《色·戒》和《少年派》都是如此,表面铺着一层温情,定睛一看却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

他的毒辣在于看透了但从不怜悯,只是冷眼旁观暗藏嘲弄——比如易先生下令处死王佳芝以后的泪水,汤唯业余话剧社新人的拙劣演技配上梁朝伟修炼成精的深情双目,恰到好处。他的仁慈在于不点破,在《少年派》里,你可以选择相信有猩猩、斑马和理查德·帕克的那个叙述。

在《少年派》中,理查德·帕克一去不返,那一年李安说他心里的猛虎还没有走。也许这一次他已经驱走了猛虎,也许这一次的暖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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