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朋友,前两天写了一篇文章,写完沾沾自喜,拿给我看。我仔细看了,那文章确实写得不错,很有点意识流的味道,在当下的写作环境里都称得上是独树一帜。问他打算投稿何处,他答:“不投稿,是写给我的写作导师的,这是他留下的课业。”我有些踯躅,因为我知道这篇文章虽好,却也是不大适合当做一篇课业来交的,因为文体太过特殊,免不了要使看的人一头雾水,原本的课程计划里没有这一流程,于是那篇文章就成了一个可怜的路障,你会给一个路障打很高的分数吗?当然,也许他的那位导师也是个难得特殊之人,能看出他隐藏在话里话外那与众不同又十足有趣的意思。因为存在这种可能,所以我到底没阻拦他,让他上交,其实也是想做个实验,看这时代究竟还剩多少有趣的人。
后来的结果是意料之中的。我本想去安慰我的那位朋友,谁想他正是斗志昂扬的时期,对我说正是因为庸人看不懂,才恰恰证明了这篇文章的不俗之处,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高分数。我倒挺佩服他的这种乐观精神,鼓励他去别处多投稿,说完,心里又升起一种无端的害怕来,回去以后久久不能忘怀,于是写下这篇文章,梳理思路的同时,也当做自勉。
小时候我爸经常鼓励我去思考一些别人都不常去想的问题,我每提出一个,他必鼓掌表示鼓励。我现在不知是否要感谢他的这种教育方式,因为习惯了这种思维之后,总以为提出些别人不常思考的想法就能迎来掌声,虽然我现在想要的已经不是掌声,而是相同看法的共鸣,我希望提出某些奇妙的思想能激发大家共同的激情与讨论,我希望收获更多的奇思妙想;然而最后的结果往往不尽人意。比如今早起床我突然想到史老先生写的《命若琴弦》,想起那里面说生命的尽头是一张白纸,觉得很有意思,把这想法同室友分享,室友不知为何却觉得我的思想太悲观,然后用一套我随处可以听见的“阳光开朗积极向上”的价值观念对我进行劝解。我尝试听了一会儿便打断了她,实在因为她虽然说得激情四射义愤填膺,可我实在不能从她的语句里读出一点实际道理来。后来她又跟我讲她在辩论社的经历,说那里思维的碰撞,然后告诉我说服一个人的思想是多么多么的有趣。可我恰恰觉得那可真够没趣的,思维的碰撞我可真喜欢,可是干嘛偏要说服呢?我不喜欢说服,说服是一把刀,原本这花园里热热闹闹有一群人发表看法,突然你用一把刀把他们都刺死了,现在你如意了,因为花园里只有你一个人的频率,再也没有其他人的干扰。你喜欢这样吗?我总之不喜欢。大家一块儿生活那才叫有趣,只有你一个人的声音那就叫做独裁。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室友正在潜移默化中试图说服我,才暗自侥幸还好我的沉默打断了她的激情,不然就要被她拿刀刺死。好险好险,幸亏我识破了她的诡计,不然现在怕是要在花园的土地里沉默着哭了。
后来读了王小波先生《沉默的大多数》,发现这真是本有趣的书,虽然王小波先生很多观点我不能完全同意,但他确实是个有趣的人。书里有一句话说他发现现在许多人竟然完全抵制有趣,而这真是最悲哀最可怕的事情——虽然他没有权利改变谁的声音。我起初读这句并不能读懂,现在却是再同意不过。
我那位朋友,他的写作导师我实际也认识,给我们上课时受许多同学喜欢的,我想大抵是因为幽默风趣,而且很有点平易近人的滑头。但我听了两节课也开始觉得无聊了,因为他的思想也未尝能称得上有趣——虽然他在课堂上反复激励我们要有自己的个性。后来我想如果他给我那位有个性的朋友的有趣文章打了那样一个分数,那么他所讲的“个性”到底又体现在什么方面呢?是不是也是一个自制牢笼里经过修饰的结果呢?如果真是那样,今后人人上他的课,人人的个性都是经过加工制作出来的,那可真是可怕,我自认为那可千万不能被称作“个性”。
可是要说这件事一点打击都没给我那位朋友造成,也是自欺欺人。他很快找到我倾诉衷肠,问我他要不要在期末考试的文章里使用自己的“个性”,还是迎合他不能更清楚的那位导师的口味。我虽然很为难,但还是建议他使用后一种方案,毕竟期末考试真的很重要,而挂科了也是真的很麻烦。他听了我的建议,但我俩都是一阵不约而同的感伤。中国现在倡导创新,这个我简直不能更赞成,就因为现在的中国还是单一的,还不够丰富有趣,还需要更多有趣的思想。可慢慢的我发觉这“有趣的思想”在无形中也给人套上了网子,叫你只能在网子所触及的区域“有趣”,跨出去,那就不能叫有趣了,就要接受沉默的可怕审判、就要被拉下台重新思考、就要像我那位朋友一样被打低分、就要无形之中“被消失”。这样的有趣,实在让我担惊受怕,因为我想我现在还年轻,还有那么多年好活,我要怎么保证未来的那么多年我都能把自己的思想控制在这个“有趣”的范围以内?更何况我自以为现在已经将那网子里的每个角落走了个遍。
这样的情况在网络上也是同样的层出不穷。以前的网络,意见不统一的时候,人们会选择沟通,找到最佳方案。现在的网络,意见不统一了,人们会“互殴”,你不同意我是吗?好吧,那让我们亮出膀子,看最后谁把谁打死。至于最后赢的那方方案到底怎么样,请恕我难以判断,同时也怕又有一只那样的膀子朝我亮起,毕竟我只是握笔的,实在不能擅长打架。
我原本以为这种事情只在不同网友身上进行着布朗运动,可最近才发现那真是我的乐观主义又在作祟。前两天李学政老师在微博上发表了有关“中演协”的一些看法,我觉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可就在我刚刚看完这篇文章的没几分钟,这篇文章因为一些“不可抗力”被平台删除了。后来李老师自己发言,说他的上级劝他删除微博、文章被网友举报,因为一些特殊的观点而得到这样的结果,实在觉得后怕,于是更不能就此沉默,因为他自认为自己的言论有益无害。说实话,我同他的观点类似,但我没有他这样的勇气。人长大以后总有这样那样的隐忧,让我无形中也变成了王小波笔下“沉默的大多数”之一。
想来被舆论裹挟得越来越紧的社会,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还少吗?每一条不同意见的舆论,又何尝不是一把尖刀呢?一次又一次张扬着捅向不同声音的人的胸膛,最后只留下舆论的独裁。我又怎能不恐惧是否我也在无形中拿了一柄尖刀刺向什么人的胸膛,又或者早已死在某个人的尖刀之下了呢?这样的时代,着实不算有趣。倘若我要给我未来的孩子展示的世界就是这样一番图景,我只怕我给他看完我的花园以后,再也没有其他可教,而他也没有其他需要去学。
如今大家时而生活在一种无声的恐惧之中,恐惧声音大的人的统治,于是只好小声地和周围的人反对他。因此说实话我很佩服李学政老师那样的人,至少他敢大声反对什么人或者什么风气的统治。如果同一片蓝天下人人追求自保,都闭着嘴、默契地保持沉默,那么说话的只有疯子、傻子、独裁者,给别人听到的声音,也都只是疯子、傻子、独裁者的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很难说在这样的风气控制下,我们的国家在别人耳朵里会变成怎样一个吵闹的形象。
而我起初也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期待一个更有趣的生存环境,仅此而已。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