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故事有一个开始。但不是每一个开始,都是理所当然的。
比如她的故事。
那是一个乱世,繁华却荒芜。
他是少爷,她是少奶奶。两人离家,相伴来到上海,安了一个小家。但少爷终归是少爷,总是少了那股拼出一番事业的精气神。
而她呢,顶着“宁波皇后”的才女与美女之称,却也只能安于过早的“少奶奶”之命,天天守着这间租来的小屋,无可作为。
如果,这日子一直按着“少爷与少奶奶”的节奏过下去,倒也无妨。毕竟她本性传统,只愿有所依靠,只要给她一个千年不散的宴席,她即便天天辛苦照应,只是招呼大家吃菜,也会忙得兴兴头头的。
但,事与愿违。
这日子,离“少爷与少奶奶”越来越远……过得紧紧缩缩,他焦虑,她不安,都怕碰触到那条关于金钱的底线。
一日,她小心翼翼地,向他要家用,因为米缸快见底了。
未曾料想,生性懦弱的他,在压力面前如此不堪,居然直接给她一巴掌:“你也是知识分子,可以自己去赚钱啊!”
这一巴掌,打醒了她——
不再做无可作为的女子。要挣钱!要养家!要尊严!
于是,她重拾起荒废多年的笔,将这段婚姻一开始就埋下的炸弹——因生女儿而遭受的歧视与苦闷,一一化为文字,名为《产女》,投稿至林语堂主编的《语丝》。
谁料,除了赚来一笔稿酬,她还因此走上了一条以文字为生、辛苦却独立的女作家之路。
人生真是一场玩笑。一个巴掌,让她内心俱焚,伤心透顶;
一个巴掌,却也将她“打”成了一名女作家——她就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滩唯一可与张爱玲媲美的女作家苏青。
说她可以与张爱玲媲美,是因为她的首部小说《结婚十年》出版时,受到大家的热烈追捧,用“盛况空前”来形容一点为不过,因为此书一共印了36版,是当时出版业的一个奇迹,张爱玲的《传奇》、《流言》销量都远不及她。
还因为她是张爱玲唯一愿意提及并论的女作家。
张爱玲说:“如果必须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荻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
和张爱玲一样,苏青也是大家闺秀,出生于宁波鄞县的书香门第家庭。她俊眉修眼,有着一张无可挑剔的鹅蛋脸,轮廓清晰,有女孩的秀气,又不失男孩的神气。
19岁那年,她考上了“民国第一学府”国立中央大学(即南京大学前身)外文系。她的美貌与才情,令她像朵娇艳的牡丹,即便只是穿着淡绿绸衫、淡绿短裙,穿过校园,都非常耀眼。
可是,就读一年后,这朵耀眼的牡丹,便因一纸婚约,退学回家。
这个令她弃学回家的男人,也就是给她这一巴掌的男人,他叫李钦后。一个日后看来极其自私、懦弱、毫无担当的“少爷”。
当然,相识之初,他们还是有爱的。不然,她不会为他弃学,他也不会学校家里两地往返。只是再深刻的爱都未必抵得过柴米油盐的平淡和岁月的流逝,更何况这段爱本就爱得浅,爱得不够彻底。
只是他们的婚姻走到头时,她已不再年轻,不再是那位妙龄期的“宁波皇后”。多年的“无可作为”,她的神气已被时光吞噬,光芒也被生活抹灭,黯淡失色的脸庞,还透着人生的失望与无奈。
是的,那个时代,娜拉出走,是一种独立自主的女性表达,但三四十岁的娜拉出走,那就是一种奇遇,所有人都不看好也不鼓励。更何况,她还育有两个女儿。
不过,女人一旦做起决定,总是比男人果断,甚至决绝。
苏青还是与李钦后结束了十年婚姻,毅然决然地,独自带着女儿,开始辛苦却独立自主的女作家生活。
或许,苏青内心是感谢这段婚姻的。
因为这十年婚姻,从懵懂相爱到焦虑怀疑,从负气吵闹到最终结束,让她早于其他女作家,将婚姻、女人和男人看得更加简单明白。
所以,她的文章从小说到散文,都离不开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说女人,谈男人,论婚姻……世间烟火,分外热闹。
她跟“未婚女”说,“丈夫是宁缺勿滥,得到无价值的一个(整个),不如有价值的半个甚至仅三分之一。”
她对“已嫁女”说,“我的主张是尽自己能力观察,观察停当(自以为停当)就结婚,虽然总想天长地久,不过就不久长也罢,多嫁几次只不过是自己的不幸,既非危害民国的事,亦无什么风化可伤也。”
她看透了男人,却不诋毁他们:“男人是坏的,因为他们的爱情不专一、不永久,但其实这可是他们生理上本能,他们至少是真实的。”
她这么看待婚姻:“性的诱惑力也要遮遮掩掩才得浓厚。没人睡在红绡帐里,只露玉臂半条,青丝一绺是动人的,若叫太太落体站在五百支光的电灯下看半个钟头,一夜春梦便做不成了。总之夫妇相知愈深,爱情愈淡,这是千古不易之理。恋爱本是性欲加上幻想成功的东西……”
这就是“失婚妇女”苏青对人生最有力的一击——道尽人间烟火,写透世间情欲!
她将它们说得直白,道得干脆,辛辣真实,活生生的,直接扯掉那层面纱,让女人读了掩面害臊,让男人看了嗟叹不已……但大家还是欲罢不能地读下去。读罢,反而觉得安心。
为什么呢?
“没有女子不羡慕虚荣,因此男人们都虚荣起来了。”
“没有一个人不好色的,有的内心苦思,有的则随意发泄。”
“年轻的男人与女人发生了性关系,觉得快乐,便想永远继续下去,这是促成婚姻关系的第一个原因。”
……
因为,那些你心里萌萌生过的,暗自思想的,苏青都大胆地说出来了!
这种坦白,太真实了!
真实得让人都回到一张白纸的纯净状态,所谓人生经历所带来的理性比划、感性涂鸦,通通洗去,回归到难能可贵的女儿般的天真。
所以,张爱玲说苏青有“天涯若比邻的亲切”,说她是“伟大的单纯”。
离婚后的苏青,开始证明“女人也能用自己的智慧赚钱”。
她写稿投稿赚稿酬,女作家之路越来越顺当。
1943年10月,苏青的职业妇女之路,又添了辉煌的一笔。
在上海爱多亚路160号的106室,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由女性支配的媒体《天地》诞生!苏青正是创办人及主编。
为了办好这本杂志,苏青动用了自己所有关系,邀请圈内各作家好友纷纷投稿写专栏,并且催命似的催稿,不少作家,包括张爱玲、炎婴,都抱怨过苏青的“夺命连环催”让人多么焦虑……
为了养活《天地》,苏青不顾女作家之优雅形象,依托自己弱小的身躯,直接扛着新鲜出炉的杂志,上街推销,还和书摊小贩讨价还价……
还好,付出从来不会只是付出而已。
那几年,《天地》被苏青经营得有声有色,反响极好,成就了她黯淡岁月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显然,这时候的苏青,不再是“无所作为”的少奶奶,虽不及牡丹耀眼,却多了野百合般的信念,她努力、单纯、直率又勇敢,是人都会心疼她。更何况是男人们!
那些年,苏青身边并不缺乏男人。从赏识她资助她办杂志的时任上海市市长陈公博,到在文章中直呼她为“青”的胡兰成,再到“恨不相逢未嫁时”的好伙伴王林渡……
但苏青早已过了爱做梦的年纪。她活得太清楚了:“天下竟没有一个男人是属于我的。他们也常来,同谈话同喝咖啡,有时也请我看戏,而结果终不免一别。他们有妻,有孩子,有小小的温暖的家。”所以,一切暧昧也都止于暧昧。
清楚的女人,终究是孤独的。因为太过清楚,不愿做梦,而少了那么一丝被爱的运气。因为太过坚强,而让人忘了她谋生之外也谋爱……
直至1982年去世,苏青除了女儿,始终孤身一人。
这就是苏青,一个在乱世活出了一番盛世的平凡又不平凡的女人。
因为她,那个时代的人,得以在“惘惘的威胁”中,还能呼吸到让人放心的烟火气息。
也因为她,字字真言,以一种对人生绝对忠诚的姿态撕破了那层温柔的面纱,引大家步步逼近真实,70年后的我们,依然舍不得忘记她——
毕竟,人生在世,热热闹闹,纷纷扰扰,沧桑变化,唯有真实,让我们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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