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时间的先后,张定浩首先是一个电工,其次是一个饮者,第三是一个诗人,第四才是一个批评家,第五则是一个父亲。按重要性而论,可以倒过来叙述。
01
中国电厂为中国文学贡献了两个人才,一个叫刘慈欣,另一个就是张定浩。
作为电工的张定浩,不太为外人所知。年少聪慧,定浩十六岁就考上了大学,标准的少年天才。一个还未成年的男孩,混在一堆比他大三四岁的成年人中间,情况可想而知。据说喜欢过一个学姐,当然也只能是学姐,即便是学妹,也比他大。
毕业后,按照分配,定浩去了一家火电厂工作,简称电工。电厂工作分为运行和检修,新来的都得上第一线轮岗。张定浩的第一年,分在电厂的锅炉班,坐在大仪表盘面前,看着大锅炉。我很好奇,到底看什么,看烧开水?定浩就深入浅出地解释起来。解说词如下:
火力发电,烧的是煤炭。从煤炭运进来,到进入炉膛燃烧,这整个过程,我都得看着。日夜不停地运煤,有时晚上潮湿,煤会结块,不好烧,我们就要拿着大锤子砸那个入煤口,免得煤堵上。第二,煤里头会有很多杂物,先用滤网过滤,我再用手清除掉滤网上的杂物。还有第三,半夜也得一个人爬到锅炉上面去掏煤渣。
我听懂了,总结一下,青年张定浩干的就是,砸煤管、清煤杂、掏煤渣。我莫名就想起了,戴建业教授讲的,杜甫跟着李白干的事——访仙人、采仙草、炼仙丹。试想一个文弱的青年诗人,一米七九的瘦高个,未来的文学评论家,这会儿在锅炉旁,抡着长柄大锤,砸着煤管。当两个不同的身份交叠,便会生出意外的喜剧效果。事实上,张定浩砸得并不好,常被老师傅嫌弃没劲儿。
张定浩如期砸了一年煤管。第二年,转到检修组。定浩的专业是热工控制自动化,就进了热工分场检修班,负责电厂控制系统的日常检修,比如暖通、消防、运煤等系统的日常检修。这有点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问定浩,暖通?那你是不是会修空调?定浩没好气,嗯,我不但会修空调,还会布电线,换灯泡、修热水器。那你家装修不用装修队,自己就能干了吧?定浩咧咧嘴,翻了一个大白眼。
作为检修工人,定浩干了四年。加上看了一年锅炉,从20岁到25岁,一共五年。按照电厂的晋升序列,班组检修员、技术员、班长、分场技术员、分场主任……如果没有文学之神的打扰,定浩的往后余生应该在电厂度过,按照这个顺序往上升,赚不少的钱,有很好的地位。加上身材修长,容貌可人,未来执掌一个电厂,也未可知。
关于电厂五年的生活,定浩曾经写过一个小说《你并不孤独》,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一篇村上春树风格的小说。“回到住所,把米淘上,放在电饭锅里,一边开始洗菜,顺手把音箱打开,放进一张莫扎特,他的小夜曲比较适合炒菜。”不知道定浩听的是不是《G大调弦乐小夜曲》,我在网上听了两遍,欢快而优美,发现的确适合炒菜,适合颠勺。不过在我听来,节奏更适合蛋炒饭。二十几岁的张定浩,一副很会生活的样子。
为什么要离开电厂?因为“差不多一眼看到头吧,没有太多可能性,除了安稳”。用多年以后张定浩的诗说来,“一眼看到头”是一种彻底的生活,但是他自己“喜欢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年轻人不满于这种安稳,以为人生会有很多种可能。
02
在成为一个饮者之前。定浩是一个诗人,产量不高,品质不低。
从1992年算起,定浩写诗有二十七年。到底写了多少?定浩羞愧地笑道,毛估估一百首。毛估估?这个修饰词让我大开眼界。定浩的总产量很低,平均算下来,一年写三首,四个月写一首诗。和动辄一天创作一首的诗人比起来,张定浩的速度堪比蜗牛。
好在慢工出细活,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奠定了定浩在诗歌圈内外的地位。准确地说,作为诗人的定浩成立了。从粉丝分布图看来,喜欢“不彻底”的多是女读者。“不彻底”成为定浩的标签,常被我们拿来表扬他和表扬自己。其中有两句诗:“一生都在半途而废,一生都怀抱热望。”我个人尤其喜欢。半途而废是一个俗词,加一个“在”字,鲜活起来。却又有热望,是真实而又矛盾的状态。
半途而废和怀抱热望,既是矛盾的,又是相生的;既是失望的,又是向前的。关键在于,诗中所言的人与事,一直在认真地生活。一句有“在”字,一句没有,正是一种诗的节奏,或曰音乐性。音乐性是张定浩谈论诗歌的关键概念。他不止一次地讲,诗是要能读出来的。
在《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里,张定浩分析了林徽因、穆旦、顾城、海子和马雁五位诗人,张定浩试图在阐明一个道理:“这首诗正在向我们发出邀请,邀请我们动用自己全部的感受力和分析力进入它,体验它,探索它,被它充满,并许诺,我们必将有所收获,这收获不是知识上的,而是心智和经验上的,像经受了一场爱情或奇异的风暴,我们的生命得以更新。”
经受,不容易的,不是谁都可以到达的理想状态。需要感受力,审美意念,足够的耐心,还有可以习得的分析力。大部分读者恐怕并不具备经受的能力,所以知音难求。一首好诗,可以更新我们的生命,正如美好的爱情。经受,还有一层承受的意思,无论激烈的或消沉的,确定的或犹豫的,欢快的或颓丧的,穿越云霄的动情或下坠入渊的诀别,都能承受。
好诗挑读者,好文章也是。张定浩的读者属于对生活充满真切的一群人,像定浩一样,他们对美好的事物,抱有天真的善意和热爱,并期望过好自身的普通生活。Waits是张定浩的豆瓣ID,早年他常出没于豆瓣,写诗、写书评和古诗的赏读文章。2014年,张定浩结集出版了一本书《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算是成名作。据最新消息,目前已经加印了十一次,预备第十二次加印。一本谈论古诗的“小书”,190页,微32开,有这么长久的大反应,连续五年加印12次,当是君子之胜。
从《既见君子》开始,张定浩在建立他的评论方式,或曰文章之道。解读古诗,理解古人,不只是满足于纸上江湖,而是在古诗、古人和时间中取得长久的自然法则,以期照亮当下的孤独个体,将古远君子们的生活和现时我们的生活联系起来,安定自身的生命。张定浩的文,启人看见个人的来处,和身处的此时此地,以及那明亮的去处,胜在温润,不硬讲,不劝人,度的皆是自身的苦厄。
03
关于定浩饮酒的事迹,颇有古风,的确值得留存文字。
定浩爱喝一点,酒量不算大,具体酒量具体分析。以半斤白酒为线,没有熬夜,可以上调一两。熬了夜,或睡得不好,往下调二两。封顶是七八两白酒。从以往的酒绩来看,七上八下是靠谱的。所谓七上,就是喝七两,定浩还在桌子上。过了八两,就到桌子底下了,是为八下。
也不全是趴下,有一回,喝着喝着,许是无聊了,定浩说,我困了。随后就去旁边沙发上躺下,瞬间入睡,还发出了吞吐空气的声音。小半晌,定浩醒来,睁眼一看大家伙都还在,叹了一口气,默默地重回酒桌。大家鼓掌欢迎,定浩羞涩地笑着说,都是坏人,怎么还在!酒后,定浩的关键词是,这不重要。什么最重要,定浩认为文学本身最重要。为了文学,有什么人和作品是不可以说的?得罪不得罪的,又算得了什么。
喝多被人送回去,对喝酒的人来说,多少有点囧。有一回,轮到我送定浩回家,路上说不清楚地址,一会儿要回父母家,一会儿要回自己家,后来司机烦了,就把我俩丢在一个小区门口,还不忘收了车钱。我也喝多了,就随手把定浩丢在一个马路牙子上。定浩记在心里,下一回省得力气,把我弄倒了,欢天喜地将我送回去了家,然后这事儿说了两个礼拜。
我自然是怀恨在心,逮到了一个机会,将还清醒着的定浩,硬生生地塞进了车,一定要送他回去。定浩挣扎不已,说不用送,我真不要你送。我说,你要的,你真的要我送。岂能容他挣扎,我叫师傅赶紧开车。绕了小半个上海,安全地而准确地将定浩送到了家。师傅一个劲儿地直摇头,说你这路绕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绕路宰客呢。到家后,我给定浩发了个信息,到家了没?我到了哦。定浩回了一个愤怒的表情。
孩子上小学后,张定浩的烧饭本领用上了。如今他的生活节奏是,下午接孩子放学,辅导做功课,给孩子烧饭。遇上朋友吃饭喝酒,定浩都是先打好招呼,你们先吃,我晚点到。我们就慢慢等着,七点半左右,晚一些八点前,定浩就进来了。边脱大衣,边笑着道歉。那个笑容一如之前,染着一些害羞。
04
张定浩如愿考进了复旦大学,对于十六岁就能上大学的他来说,考试是一种基本能力。
毕业后,定浩先去了一家国营出版社,做了一段时间的编辑就离职了。没多久,这家出版社就没了,被并掉了。定浩去了一家民营出版公司,任编辑部总监,时不时地老板泼冷水。一年后,老板换了一个总监。定浩便识相地辞职了。没多久,这家公司也倒闭了。
紧接着,定浩加盟了一家时尚杂志,颇受器重,很快做到了国际版主编。熟料,赏识他的社长退休,新来的社长对他没感觉,定浩含泪离职。没不久,这家杂志的国际版关闭了。兜兜转转,张定浩来到了《上海文化》杂志,主编是吴亮先生。我们叮嘱他,定浩啊,为了上海文化,你可千万别再离职了。
初到《上海文化》,张定浩安心做编辑,默默无闻。后来黄德海也来了,两人在复旦大学同一个宿舍,神聊的宿舍传统,在办公室恢复了。吴亮老师在旁边听着。有一次,吴老师对他们说,聊得不错,写成文章吧。吴老师大概也不会想到,这个或许是心血来潮的设想,未来会结出两颗硕大的果实——两个别具一格的评论家。
为了避嫌,张定浩和黄德海用笔名在《上海文化》上写稿。定浩写的第一篇是《文学与政治——近距离看林达》,笔名是张江,当时住在张江高科。黄德海则取笔名为“黄海会”。定浩有一个观点:看似在谈论美国,林达实际要谈论的,始终是中国。这个思维在他后来的文章中具有相通性,即无论谈论什么,都需要回应个体的生命经验和个人的现实生活。
直到张定浩化名“张诚若”,写了一篇关于王安忆的文章。评论家程德培先生按捺不住,向主编吴亮打听,这个“张诚若”是谁?出手不凡。吴亮哈哈大笑,遂备陈前事,说此人就是小张,张定浩,黄海会就是黄德海。德公啧啧称奇,为吴亮老师感到高兴,找到了两个能编能写的青年人,建议他们不要再化名了,直接真名上阵,怕什么啦。
主编吴亮听了老友程德培的建议,于2012年新辟栏目“本刊观察”,张定浩、黄德海两员虎将同时亮相,各发了两篇文章。一年下来,两人迅速在中国评论界崛起。有心人就不免好奇,哪里冒出来这么两个人。问到吴亮时,吴老师总是得意而开心地笑。
张定浩的批评写作,始于他的问题意识,对文学和批评的问题。与其说他是为了评论一部作品写批评文章,不如说他是通过评论来思考、解答自身的问题。事情的吊诡的在于,人们通常倾向于记得和谈论张定浩批评过谁,而忘却了他的问题和对自身的追问。
张定浩写《匆匆忙忙代表中国》一文,批评余华的作品《第七天》,不是因为社会新闻进入小说,而是这些新闻和段子应该以经过审视的方式植入小说。马尔克斯说:“我不是直接从现实中取材,而是从中受到启迪,获得灵感”。还是老问题,如何处理文学与现实的关系。
张定浩评论阎连科时,谈的也是征用新闻和构建真实之间的关系。
真实可以是虚构,但必须是精确的。张定浩有一本文论集《爱欲与哀矜》,有我最喜欢的一篇文章《<斯通纳>,或爱的秩序》,这是我所见到的谈论《斯通纳》最好的文章,其中有一段,摘引如下:“斯通纳有着人类最大公约数般的普通生活样态,却怀揣哲人般的思与反思的能力,因此这部小说似乎就成为一种对于人类生活极其精确的现象学考察。”
05
凭张定浩的才华和召唤词语的本领,他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真假难辨的漂亮话,写出若干令人信以为真、令人欣喜的表扬稿,然而他没有。与其说这始于他性格上的骄傲,不如说是因为他的善良和真诚。真诚就是不说那些不存在的优点,也不虚构那些不存在的缺点。
布罗茨基在悼念英国诗人斯蒂芬·斯彭德的文章中写道,“无论在生活中还是纸张上,无论是通过行为还是借助修饰语,能让你保持住你的尊严的东西就是善良和斯文。仅凭这一点,他现在和将来都是能被感知的。”善良的人不隐瞒自己,却被视为搅局者,这显然不是善良者的问题,是批评对象及其伙伴的恼羞成怒后的应激反应。
众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张定浩批评得多,朋友却没有因此少一个,反而越发多了起来。即便那些不便公开的赞赏和敬意,在喝酒的时候,在微醺的迷离之际,还是悉数递给了他,这就是被感知。随着时间的推移,张定浩会越来越容易被感知。甚至可以想象,他的善意会被叙述为一类符号,诸如正直、勇气和天真,以及一个批评家该有的独立精神。
作为朋友,我更愿意将定浩理解为一个斯文的人,斯文的诗人,斯文的评论家,斯文的饮者,斯文的主编,以及一个斯文的父亲,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里的手写字,就是他的女儿小时候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来源:腾讯文化频道 李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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