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过往的作品不同,坦桑尼亚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1948-)在他的最新小说《重生》(Afterlives,2020)中,借助主人公的视角将话题转向了鲜被提及的德国对非洲的殖民。这个故事倒也没有多么宏大的视角,莫不过是两位年轻人跌宕起伏、截然相反的一生。
年幼的伊利亚斯(Ilyas)被德国的殖民地警备部队拐走,从小接受德国教育,参加德国军队。多年后,他与自己的人民进行了一场战争,回到家乡后,发现父母早已离世,未曾见面过的妹妹阿菲娅(Afiya)也被送养。
与此同时,另一位年轻人,哈姆扎(Hamza)回来了。他被不情不愿地“卖”入这场战争,在一位德国军官的庇护下成长。除了身上的衣服与永久的残疾,他一无所有,只想寻求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安定的住所以及美丽的阿菲娅的爱。
在动荡的殖民时代,西方文化与非洲文化在坦桑尼亚的大地上交融、碰撞。大时代无情地裹挟着小人物们,文化的奇妙融合悄无声息地潜入意识,潜移默化中驯服、归化普通人的身份立场。伊利亚斯是幸运的。他从小接受德国教育,能读书识字。在德国曾经创造的伟大文学艺术和思想的浸润下,伊利亚斯成长为一位有教养、有思想的绅士。但他更是不幸的。伊利亚斯身为非洲裔的身份背景和民族特性从不能为他思想中西方文化体系构建提供精神上强有力的支撑和保障。他的思想在非洲社会中孤掌难鸣,他的种族与西方社会格格不入。
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伊利亚斯执意离开自己年幼的妹妹,决心加入德国军队,誓要彰显德意志的荣光,参与一场与他本无关系的战争。经此一别,他便与家人、朋友再无联系,仿佛挥剑斩断自己与非洲这片古老大陆的血脉联系。然而当战争结束,他对德国文明的信仰、对德国军队的贡献都未被完全承认。像他这样的非洲军人被就地遣散,几经辗转才得以在德国安家。曾经知识广博的年轻人为生活沦为服务员、歌舞表演者;曾经勇敢无畏的战士得不到勋章,仅仅只因他并非德国人。也许是内心的矛盾、懊悔、不甘促使他参与纳粹活动。然而讽刺的是,1938年他以“玷污雅利安女性”的罪名被送入集中营,于1942年被执行枪决。
殖民主义与流散给人民带来的身份危机是大多数非洲文学讨论的主要话题。在《重生》中,古纳尔通过对另一位年轻人哈姆扎的角色塑造,或许对这一问题给出了解决办法——爱。爱是坚定的选择,伴随着依靠与责任,带来面对生活的勇气与力量。
作为对代表作《天堂》的回应,《重生》的主人公哈姆扎的人生即是对《天堂》的主人公优素福(Yusuf)悲剧结局的美好续写。在哈姆扎的回忆中,他的悲惨童年与优素福类似,都是成人世界尔虞我诈的牺牲品。他被父亲卖给商人抵债,商人又利用他的年幼无知控制他的身体与思想。当他侥幸逃脱这些灾难,被迫放弃所爱的姑娘,又跌跌撞撞地一头栽进战争的混乱中。优素福的故事到此为止,而哈姆扎祸福相依的美好人生也就此起航。那位中尉军官用文化点亮了哈姆扎的精神世界,却也给他留下了永久的创伤与阴霾。由于长相酷似军官死于战争的弟弟,哈姆扎被他选作勤务兵。当他在收拾床铺时,常常感受到中尉那双蓝色眼眸穿透玻璃,如影随形。他被要求每天跟随中尉学习一小时德语,即使是战事来临也不能例外。但中尉又常常公开羞辱他,贬低他的种族、他的能力,仿佛这种高高在上的轻蔑能够掩饰他内心的悸动和柔软。正因这份违背彼时社会伦理的“爱”,哈姆扎受同伴的嘲弄,受上司的憎恶,然而在夜里无人的角落,他又被中尉紧紧地拥入怀中,无力挣脱。对哈姆扎而言,这种权力不平等间隐晦且畸形的爱,混杂着对亲情的渴望,就如挥之不去的梦魇。但中尉军官对他以“读懂席勒(Schiller)”为目标的德语教学,暗含着对他的期待,又让他能够读书、识字,用更广博的视野厘清世界与自己的关系。
而美丽的阿菲娅,她的爱就是哈姆扎热爱生活的全部理由和意义。阿菲娅的童年最初也是不幸的。她被寄养在叔叔家,像奴隶一样被虐待,手掌落下了终身残疾。但好在,伊利亚斯的朋友哈里发(Khalifa)一家收养了她,给她温馨安宁的家,让她继续读书写字。这段幸福的时光是治愈童年阴影的一剂良药。当哈姆扎与阿菲娅两个同样受过伤害的年轻人相遇,他们理所当然地坠入爱河。刚从军队逃脱,在木材店做学徒、身上除了衣服与腿部残疾以外几乎一无所有的哈姆扎,面对突如其来的爱情显得不知所措。是阿菲娅对他的坚定选择,给予了他爱人的勇气与力量,让他不再漂泊,跟随内心成为自己心灵与身体的拥有者。
后面的故事水到渠成,平淡中处处流露出幸福与美好。哈姆扎与哈里发和其他朋友一起,将他们的木材事业经营得蒸蒸日上。阿菲娅与哈姆扎婚后生下了儿子,为寄托对下落不明的哥哥的思念,阿菲娅为他取名伊利亚斯。刹那间,哈姆扎和伊利亚斯这两位年轻人的命运有了更加紧密的联系。尽管音讯全无,但在家人、朋友们的眼中,伊利亚斯仿佛在这个小男孩身上获得了重生。也是这个小男孩,最终学业有成,在远赴德国进修时,用那些零零落落的记录、线索,勉强为父母拼凑出伊利亚斯的一生。
和他大多数作品的悲剧结尾不同,古尔纳为《重生》的主角们创造了几近圆满的结局。对于哈姆扎,他珍惜朋友之爱、情人之爱、亲人之爱,也爱朋友、爱妻子、爱孩子,所以他是一位优秀的木匠、体贴的丈夫和耐心父亲。更令人欣慰的是,即使结局悲惨,也有人爱着伊利亚斯。这份爱是妹妹对兄长长达几十年的挂念,是儿子随父亲奔赴刑场的陪伴。
爱与信任终能跨越文化和洲际的鸿沟,抚平殖民主义和流散带来的痛苦与混乱,让人遗忘那些身份认同危机,成为朋友、爱人、父母、子女。从身边人的爱中,他被认同、被陪伴,获得存在的意义与生命的价值。
当有人还爱着他时,他就不会被遗忘。
他们终将在爱中获得重生。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非洲英语文学史”(19ZDA296)阶段性成果。童玙霖,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世承学子;卢敏,上海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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