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老婶

yvannezheng 2017年6月5日原创文章评论3,561 阅读1493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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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潮汕地区,城镇居民大都住在杂院里。一个杂院可以住得下三、四户人家,更拥挤的,会挤进五六户。那时候人们白天可以见到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夜晚常常可以见到无数闪烁的星斗,沐浴皎洁的月光。人们的生活很简单——生、活。邻里之间甚是亲近——所以“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老话放我们是深有体会的。我们家和隔壁邻居家并不隔着墙,而是几扇木门。那时候的老房子门槛大多很高,往往是在一道石门槛之上,还竖着一道更高的木门槛。我们小孩子腿短,迈过这些门槛常常要费老大劲。门槛之上,有数扇可以独立开关的木门。所以我家一打开门,就会是邻居家的大厅。我们家没有电视机,但是每天晚上我都会打开门,坐在门槛上看他们放在对面房子里的电视机播放的节目。那时候一个院子里大概只有一两户人家能买得起电视机,还只是黑白的。整个院子,甚至是整个城镇的人会共同追同一部电视剧。电视剧开始的时候,有电视的人家会责无旁贷地吼一嗓子,通知左邻右舍,速速放下手头的事情,一起过去看电视剧。一当热播剧开演,隔壁邻居会热心地把电视机搬到大厅上,这时候,一个院子的人都可以齐齐坐在大厅上看电视。那场景可真是又热闹又暖心啊!

一年夏天,一个特别平常的晚上,看电视剧的邻居中多了一位我从没见过的老太太。她皮肤很白,整个人十分干巴瘦小,嘴里的牙齿缺了很多,花白的短发有些微卷。虽然是在看电视剧,可是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最令我感到不安的是,虽说是夏天,她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斜襟大棉袄!我偷偷地瞄了她一眼,心里充满了疑问,不敢靠近她。这么炎热的夏天,奶奶和巷子里守旧的老太太们都穿上了七分袖的斜襟薄褂衣,她却穿这么多,说不定是什么了不得的怪人哪!我悄悄地搂着奶奶的脖子问她。奶奶告诉我,她是住在我们家另一个门对面的小东哥的外婆,因为她比奶奶小,我应该叫她做“老婶”。我又偷偷看看这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看起来比奶奶还要老。脸上的皱纹比奶奶的还要多!她看起来那么瘦小,那么古怪,我才不要叫她!我暗暗下了决心。

老婶并没有在小东哥家住多久,第二天我就没有再见到她。不过,从此她会不时过来看她的女儿和外孙们。时间长了,我渐渐习惯了她的古怪,遇见她也敢跟她打招呼了。有一天,奶奶告诉我,老婶之所以要在夏天穿大棉袄,是因为她被丈夫打伤了,所以很怕冷。原来如此——我幼小的心里不禁对这个瘦小干巴的老太太同情起来。那年我大概八、九岁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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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她有更深的了解,已经是十年之后。那时,我已经从中等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中心小学教英语。当时能考上中师那简直是很不得了的事情。初中许多学习成绩出色的孩子都会选择报考中专或者中师,一来可以继续深造,二来国家包分配,铁饭碗一端,从此衣食无忧——在那个物资贫乏,刚刚改革开放的年代,一个女孩子能从师范毕业,当上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简直是家里的一大荣耀。邻居们也特别替我高兴,包括老婶。在我当小学教师的那几年里,她常常到女儿家长住,依旧在夏天穿着大棉袄。这时,我已经不再是十年前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加上奶奶已经去世,我不由得对身边的老人家多了一些关照。对于这个常常面有戚戚然的老太太,我更是一有机会就陪她聊聊天,希望她开心一些。当时的潮汕,许多年轻人选择辍学出门到珠三角打工,所以,院子里就成了老人、妇女和小孩的天下。那时,商品房还不那么普及,大家对商品房也比较排斥,所以,很多人在钱袋子鼓起来之后,自行到郊区买地建房子。我们院子里最有钱的两家人搬走了,搬到郊区自建的独门独院的大房子中。院子里剩下两三户比较清贫的人家。男性十五岁以上的大都跑到珠三角“闯天下”,院子里就剩下几个老人家,显得冷冷清清的。我是这个院子中唯一留守的年轻人,安稳地教着我的书,每个月把所有的工资分文不差移交给同是教师的妈妈。当时,有偿的课外辅导渐渐流行起来了,特别是英语,所以我也收了几个学生,每月有一两千的“外快”——这笔收入比我的工资要多很多,在当时来说也是不少的了。由于我本人没有逛街买衣服的爱好,只喜欢宅在家里看书,所以开销不大,这笔钱也大多数交给了妈妈。不过,这笔收入里,我会自己留下一点,积攒着每年的母亲节和妈妈生日的礼物。剩下的就买点书和一些必要的日常用品,再者,就是给邻居两位比较困难的老人家一点零用。老婶便是这两位老人家中的一位。小东哥和他的弟弟,跟着他们的爸爸,也汇入了打工的大流,小东哥的妈妈白天要去上班,所以她总是特别孤独地坐在门口发呆。每次见到她孤零零的样子,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可是我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高明的办法让她开心一点。

有一次,我新买了一双牛仔布的鞋,款式很简单,底比较厚,鞋口绑带。我虽很喜欢这双淡蓝色的布鞋,可惜穿着有点松,不合脚。我是个舒适至上的人,既然鞋不舒服,穿了两天,就把它洗了,准备束之高阁。那天我把鞋拿出来晒,老婶坐在一间空房子前面发呆。看到我的鞋,她突然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这样的一双鞋。”我惊讶极了,以为她老糊涂了——虽然那时候她还不到七十岁岁。我想,即使商场充彻堆满着商品的当下,我都没法在商店里看到什么脱俗的衣服鞋子。我好不容易碰到这双鞋,总算跟那些让我感觉别扭的“时髦”货色不一样,但也肯定是很“现代”的一双鞋啊。您老人家年轻的时候,那都是啥古老年代啦,怎么可能有这样时尚的鞋子?她坚持说:“没错,就是这样的鞋子!一模一样!我很喜欢,穿着很舒服的。”我看她那么喜欢,加上不合适我的脚,就送给了她。她很高兴,不过她的脚比我的脚还要小,所以,她在鞋头塞了一些布,开心地穿上。(后来我看到一些历史的照片,发现民国时期的服饰的确要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中国大陆的服饰高明很多。这么说来,老婶真的并不是老糊涂了。)也许是因为这双鞋的缘故,老婶开心了好久。从此她见到我,表情也很放松,好像遇到知音一样。接下来,她一有机会,就用半夹生的潮阳话跟我聊她的过往。

老婶不是棉城人,她甚至不是潮汕人。她来自湖南。在那个交通还不怎么方便,从棉城到广州的大巴士要走上十来个小时的年代,湖南听起来是那么的遥远。我不由得奇怪起来:“那您是怎么来这里的?这么大老远的!”她皱纹堆累,苍白干瘦的脸上忽然泛起了一层红晕,一双常含悲戚的眼睛亮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很风光的呢!我也曾漂亮过,时髦过。”

3

老婶出生在湖南一个富庶的家庭里。她从小养尊处优,上过私塾,后来还去女子学校上高中,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她自小喜欢音乐,家里又有条件可以学,所以能歌善舞。用当下的时髦说法,是个不折不扣的“白富美”。这样一位当地的名媛,常会有上流社会的聚会派轿子来邀请她去参加。就在这样的一次聚会上,有一位外地的年轻国民党军官对她一见钟情。他邀请她跳了一支又一支华尔兹。年轻军官的儒雅和潇洒,深深地打动了这个浪漫女孩的心扉。不久,她从学校辍学了,嫁给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军官。

这位年轻的军官是广东省潮阳县海门镇人,也是一个世家子弟。这门婚姻可谓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她结婚之后,安心地当起了军官太太。婚后,他们生育了一儿一女——女儿就是小东哥的妈妈。战争年代,安稳的日子常常过不了太久,就要被迫发生改变,军官被派遣回海门驻地。在他携着他的如花美眷和一双儿女登上专车时并不知道,命运的恶魔正在他们背后得意地狞笑。

潮汕地区似乎一向来都是中国“谜之地区”之一。不说别的,光语言一项,就足以使任何一个到达这里的外乡人如入迷宫。潮汕话绝对是中国南方“谜之语言”之一,其发音方式和中国大多数地区都不一样,没有一个音靠近“官话”里的任何一个字。曾经有一位北方的朋友这么总结:“潮汕话太难太难。‘有’居然是‘无’,‘老鼠’居然是‘老师’!。”潮汕话,特别是潮阳话,说起来铿锵有力,听不懂的,还以为大家在吵架!这里的人们思想封闭、守旧,家族观念特别强,对任何新鲜事物,乃至外来的人,都特别排斥。所以,当军官太太终于到达海门这个以打鱼为生的海边小镇的时候,她并不适应。她听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听不懂她的话。她似乎被流放到了一个孤岛,永远出不去了。不过,即使这样,优渥的生活冲淡了这种不适感,和家乡天差地别的一起并没有让她太过惊慌——毕竟她是一位有知识的新女性。她以为,她这一生,也许会常随着丈夫的调遣而发生一些地点的改变,这些改变会给她带来一些地域性的不适应,仅此而已。她还能有她的书,她的音乐,甚至她的舞蹈;她将永远如此平稳而优雅地,和丈夫白头终老,所以,她并没有着急学会当地话。

可是,就在她的两个孩子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内战结束了。很快,各种各样的运动开始了,他们的“成分”让他们失去了往日的地位和尊严,国民党军官被囚禁起来,不久就死了。她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身无分文,不知何去何从。族人都躲着她,怕被牵连得更深。语言不通,交通不便,她更无法回湖南。无奈之下,她经人介绍,嫁到了离海门大约20公里远的河浦镇——又一个陌生的乡下,同样无法听懂的语言,同样守旧封闭的思想——她嫁给了一个木匠。她不知道,这才是她真正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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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是个酒鬼加文盲,整天酗酒如命,常常无缘无故殴打她。在文盲和酒鬼的眼里,女人的优雅、涵养,知识统统一文不值,更不会加以疼惜。可怜的她,一介弱质女流,肋骨被打断了,牙齿被打落了,她的尊严被踩进了尘埃,她的优雅被拳头打碎……,可是,当她挣扎到大队去求救的时候,酒鬼只是被叫去批评几句,根本没有什么能终止她的梦魇。就这样,她和酒鬼也生了一儿一女。她的四个孩子都没有受到太多的教育,特别是和酒鬼生的两个孩子更是如此。在那样的年代,知识并不重要,“成分”才十分关键。所以,当混乱的乾坤终于被扭转的时候,她和她的孩子们的命运却永远定格在那个年代。她和军官的孩子,一个回到海门族人中,当了渔夫;一个下乡到了海南,后来回城,定居在我们杂院一间房间中——据说,这个房间就是军官家族的财产,当时属于军官的一个弟弟。她那两个和酒鬼生的孩子都是河浦镇普通的农民,也没有任何出色的地方。

到了九十年代初,酒鬼终于死了,她也自由了。她可以选择去哪个孩子家住。所以有时候会在大女儿这边。可是酒鬼对她的伤害却如影随形跟着她:她的身体被打坏了,所以比一般人都衰弱、衰老,即使夏日炎炎,也要穿着大棉袄;她的尊严和自信已经被折磨得灰飞烟灭,所以她才整日凄凄切切,含泪凝望。她在凝望什么呢?用她的话来说:“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也已经没有什么希望。现在只是等死罢了。”老婶平缓地讲完了她的故事,有时候眼里湿润了一下,仅此而已。对于酒鬼的伤害,她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口气里听不出生气也听不出怨恨。她被伤得这么深,也只是轻叹命运弄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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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了老婶的故事,我的心像灌满铅,又冰冷又僵硬,不知如何是好。她却忽然话锋一转,问我有没有好看的书。我问她,喜欢看什么书?她说,她极喜欢言情小说。她这么一说,我的心情轻松了一些——老太太还有少女梦么?我说,我家只有一本言情小说。因为我并不爱看那些第一有钱第一帅娶了第一有钱第一美的傻话。我匆匆从家里的书柜角落把那本特别不受待见的某某小说挖出来,特别抱歉地捧到她面前,说:“我下次去帮你找很多来看。”她很高兴,说:“看这些书,仿佛回到我少女的时候,心里会好过很多。”我点点头,心想:就这么沉浸在这些傻话里头吧!把不幸忘掉吧!

后来,我去书店买了许多当时流行的所有作者的言情小说,琼瑶、亦舒、岑凯伦等等等等。那时候的书不贵,言情小说更是廉价。所以我常把整套买下,让老婶尽情沉醉其中。看来,我所认为没有用的书也会有其价值所在啊!我不遗余力地去为她搜罗这些情情爱爱的小说,居然到了抱怨这些小说不够多的地步!我希望老婶在有生之年能够天天沉醉其中,不要醒来。因为这样,她身上的悲剧色彩才会淡一些吧?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后来我家也搬到商品房里去了。加上要复习功课考大学,我不再有那么多空闲去看她。而她也不总是住在大女儿这边。所以我遇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是每次想起她,我的心就会被揪一下,特别难过。就在我上大学第一年的寒假,妈妈告诉我,老婶去世了……

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但是我的心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她终于不必再痛苦,不必再孤独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我按照辈份,我该叫她“老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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