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抑郁症的苗头大概出现在十几岁那样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我不想将抑郁的原因推脱于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若不是因为父母在我童年时无休止的争吵,我不至于如此。他们总为一些东西吵个不停,丝毫不在意躲在角落里的我。在最严重的时候,我晚上睡觉时都要开着门,哪怕他们传出一点争吵我都要坐起身来静静听着。我不是聪明的小孩,我改变不了他们,我甚至无法阻止自己变坏。长此以来,我开始厌倦家庭,厌倦这种结构。只不过是冷冰冰的随机组合罢了,由不得自己,只能被动接受,我这样想着。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总为没来由的东西感到一种无力感,很想去改变一些东西可是却连那东西存在于哪里都搞不清楚。我总是很难控制自己的思想,在反复之间只感觉到窒息感越来越强烈,但空气多得是,只是我的身体像是在排斥着它的进入。我只能通过肉体的疼痛来缓解精神上的不适,肉体的疼痛让我感觉自己还是作为一个生命体活着,而有种东西正引领我的灵魂走向黑暗。它们无法做到统一,于是分歧越来越明显。我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慢慢弱化、透明,甚至有时想拥抱下自己都会突然扑了一个空。而关于死亡,它的恐惧感也逐渐消失,未知导致恐惧,而它却开始变得具体起来,就像是饭后的甜点一样普通,只是我不晓得具体会在哪一天饭后我会想吃甜点,总之死亡和吃甜点变成了一样的东西,都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而已。
我的脑袋里恐怕是存在着一个永不休止地跳跃着的球,以至于我的情绪也随之上上下下,始终不能处在一个稳定的位置。那球同样在我脑海里产生了声音,“咚、咚、咚”,回声同样产生回声,于是脑袋里的噪声越来越大,一个球变成了一百个球,我甚至连安安静静的思考都做不到,思考纬度总忽高忽低。失眠也是常有的事情,一闭上眼睛,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开始杂乱无章的运动起来,速度快的我难以把握,于是彼此撞到发出空洞的响声。
我讨厌太阳,喜欢阴雨天。对我来说,下场雨比什么都好,阴雨天意味着一些东西被洗掉了。我想,每下一场雨我的抑郁多少也会被洗掉一些,所以只要我一直站在阴雨处,我的抑郁总有一天会变好的,之后我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去喜欢太阳。在此之前,我希望别人在靠近我之前将他们世界的太阳调暗一点,可总不能如愿,阳光如此温暖,总会有人喜欢大太阳,所谓阴雨天只是衍生物或者插曲而已。所以我将自己的世界封闭起来,拒绝任何人带着他们的太阳进入。主观意识封闭,客观物质徒劳。
我是个懦弱的人,我坦率地接受了这一点,眼看着抑郁将我吞噬,我却毫无作为,雨当然毫无用处。我早已经习惯,也学会了放弃抵抗。像是生命的尽头早已经摆在那里了,我无论作何种努力,走哪条岔路口,总会在同一个地方结束,我的生命就是这样显而易见的一回事。
曾被人问过,是否有很怀念的人。我那时才后知后觉的开始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不过,就“认真去想”这一过程本身就可以证明,我不可能有过真心怀念的人。那时的我从未怀念过任何人,神经也不知何时变的忽而迟钝,忽而敏感。
只是,仅有一件,有一件很惋惜的事,我一直记得。
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曾不经意间翻到过一张老照片。它被藏在一个很隐秘的角落里,像是一件很宝贵的东西,但却看不出任何被人珍惜的痕迹,照片的四个角已经卷了起来,画面也已然泛黄。
存在于照片上的是一个小女孩,她在抿着嘴看着镜头害羞的笑,她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比当时的我要小一点。时至今日,照片里的她什么样子我早已记不得,唯有一点,我很清晰的记得她穿了一条蓝色的碎花裙子,那抹蓝色使我一直很清晰的记得我曾翻到过那张照片。
我后来将照片拿给妈妈看,可她并未告诉我她是谁、从何而来,只是十分震惊的问我从哪里翻到的照片。后来当明白来龙去脉的我回想起妈妈当时的表情时,对于其表情里没有丝毫悲伤这一点确实无法做到理解。
在我十九岁时,曾跟着父母回去过一趟老家,那里离我们现在所住的地方很远,有着尽管呼呼大睡也不会睡过站那样的距离。将自己的老家称之为“那里”总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这意味着我现在的“立场”并不在那里,而是处于一个很远的地方,或许可以称之为对立,总有种背井离乡的不安感。
不过,事情也从这一天开始发生改变,正在朝着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展。
不知道是谁家的一只很瘦弱的小猫,一步一步的跟在我后面,我转过身去它也丝毫不怕,仰着头好奇的打量着我,我将饼干送给它吃,它感恩似的舔了舔我的手,当猫都已经开始讨好人,我想它已经被生活逼到末路,或者说它已为生存下来拼尽全力,连猫最珍视的自尊都已放弃。这样说来,我倒不如一只猫。
我和猫在一片旷野中停下,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像是一片绿色的海,长时间盯着这“海”竟让我产生一种眩晕感,我大概是走累了,便坐在一棵树下睡了过去。
期间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见有人闯进了我的梦里,并且用尽全力的杀死了某样东西,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也搞不清楚,像是一种意识或者概念。梦里本是没有感觉的,痛也只是其文字的描述或者是一个单纯的概念插入,使自己明白很痛,而实际上梦中的自己并没有经历过痛这种概念,只能由梦醒后的我对其加以理解。可很奇怪,当她(看体型确实是个女孩)不由分说的杀死我梦里的某种意识时,我却深深地感觉到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在梦深处开始蔓延,一股子涩味聚集在舌根处,继而又演变成使人恶心的味道。
当我醒来后一直在干呕,可什么也吐不出来,头也疼得不行,我晃了晃脑袋。某样东西在我脑袋里死掉了,而侵入者取而代之,我所能理解的东西仅限于如此。
在我回家后的几天内,有一种感觉逐渐强烈,我脑袋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像在逐渐减少,它们彼此碰撞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那个高尔夫球也不知被谁扔到哪里去了,入眠也随之变得轻松了许多。还有一件更为奇怪的事情,我好像在做一些不属于自己的梦,梦里确实有我,但这并不能证明这梦属于我,梦中的我好像是在被别人的意识操控着的。从那以后,我也从未做过噩梦,每个梦都是那种甜到掉牙的感觉,即使是白天去了鬼屋或者是看了恐怖电影之类的东西,可晚上一旦睡着,那些可怕的东西便一个都不会出现在梦里。
这些梦多多少少使我的抑郁得到不同程度的缓解,或者说,我活下去的寄托竟然是这些虚无缥缈的梦,它们透过梦境来到现实温柔的拥抱着我。而梦的由来我也曾考虑过,但思维总是无法做到连贯,中间的断层太大,有些关键性的东西我还未得知,所以只好作罢。
得知照片中女孩的身份也是在不经意间。大概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在妈妈的卧室里发现了一张不知道要递交给谁的家庭成员表,子女那一栏,清清楚楚的写着:长女,过世。上面没有写她的名字,我所能明白的,只是我曾有一个大我七岁的姐姐,与我擦肩而过。
说来奇怪,她明明是我姐姐,可看到过世这两个字时,我并没有感觉到难过,只是惋惜,很惋惜。
我不知道该喊她姐姐还是妹妹,她永远只有七岁,我想当时的她肯定没有想到也不会理解我的存在,也不可能会想到有人会这样怀念着她。她还未来得及长大,那小小的身体就已经被深深的埋在又黑又暗的地下,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再也没有依靠的小女孩,在幽暗的棺木里平着身子哭泣。
为什么要埋在地下,一个终日不见光的地方?太阳温暖好人也温暖坏人,但不会温暖黑暗中的人,这点我深有体会。没有小女孩会喜欢黑暗,我尽量想象着她存在于一个美丽的森林里,然后我翻过高山,拨开灌木丛,踏过哗啦啦的小溪,带着鲜花去见她。可每次想到的都只是一副冷冰冰的棺木。不,那里面不是我的姐姐,她微笑着活在另一个美丽的地方,像那照片里一样,害羞的笑着。我扔掉鲜花。
若是能见一面就好了,真真正正地见一面,我带着她喜欢的衣服和糖果。我想见的是长大的那个她,而不是死于七岁的她。而此等待与她见面的日日夜夜里,没有厌倦滋生,或许是因为早已知道结果,所以带有棱角的情绪已经逐渐被磨平。我只是怀念着她,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等待。我开始体会到怀念一个永远也见不到的人时的心情。
自从我发现姐姐的存在以后,便很长时间没做过梦,每次都沉沉的睡去。我试图从这两者之间推断出联系,可每次都一头雾水。
我想去一次老家,独身一人,我想姐姐应该曾在那里活过。
我坐在老家的板凳上,望着院子里的东西,想闻见她的气息,可除了泥土味一无所有。我想着她,情绪开始泛滥,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流,我好想她能陪我一块坐在板凳上,两个人什么都不说,一起托着腮望着远方,等待着和好如初的父母归家,哪怕只一次。
有风一直在吹,从南到北。她在北方吗?我沿着村子里的路一直向北走,风一直没停。她不会在北方,我有着这么一种感觉。思考的方式不对,或许是反方向?反方向?她为何不愿意见我呢?风当然是不知道原因。
终于在南边的一片树林里,风停了下来。这个场景莫名有点熟悉,我努力回想。十九岁时我曾来过这里!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开始做着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梦。那么,姐姐应该就在这附近的地方看着我。我的心跳快了起来,我依着树坐下,试图等待着某些信息的到来。她会像小精灵一样从树后面突然跳出来吗?我等了很久,什么都没有。只有天上的云在动。
不过,我想,我大概理解了梦和姐姐之间的关系。
十九岁那年闯入我梦里并杀死某种东西的应该是我姐姐的所作所为吧。她消灭了那些痛苦的意识,又为我创造了一个个美丽的梦,以此我才能伴着抑郁多活了这么些年。她只有七岁啊,正是憧憬美好的年龄,遇见可怕的东西还是会害怕哭泣,她的身体也是那么弱小,可她却凭着一己之力将我梦里的那些可怕的东西全部清理出去。甚至在我每个情绪崩溃的夜里,她从未放弃过我,可爱的梦从未中断。
我完全相信我的推断。我想和她说说话。
“你在这里吗?”
没有声音回应,无论是现实还是我的脑海中。
“我知道,你在这里,能听到我说话对吧?很抱歉,虽然很早就明白了你的存在,可如今才让你听到我的声音,确确实实的声音,而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思想。那些可爱的梦,很感谢你所做的一切。说出来很可耻,二十一岁的我却被七岁的你保护着。我以前也曾想象过你的模样,我想你是漂亮的、可爱的,能设计出如此美妙的梦境来,你肯定不会差,可是很对不起,每次到最后所能想到的只有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可我真的没有办法,思想总不受我控制,否则抑郁早该好了才对,你也不至于如此辛苦。那些风,我多少也明白为何指引我去反方向,你是想见我的对吧,只是怕我见到你。不过,没关系的,我已经明白了,不需要刻意去想象你的模样,那具坏掉的身体早已和姐姐没了任何关系。如果我见到了一朵可爱的花,那花就是你;如果我途遇青山,那青山就是你;溢出来的七里香气也是你的模样。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决定认认真真地去生活,而不是只作为一个抑郁症患者自暴自弃,我再也不会让姐姐独自面对我脑袋里那些可怕的怪物了,我总要学着自己长大,再也不会让你担心了。当然,那些可爱的梦,我每个都记录了下来,不得不说,姐姐在编故事这个领域里可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天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童心对我来说是难能可贵的东西,我的已经夭折,你的童心可是相当有份量的。我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可是事已至此,名字多少成了无所谓的东西,我不需要记得你的名字,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姐姐。对了,外面的世界可是很漂亮的,那个又黑又暗的地方不适合你,那些恐怖的让我难过的那些东西,我已经决定坚强的去面对它了。所以,虽然多少有些舍不得,但是,再见了姐姐,再见。”
从那以后,我的梦开始变得真实起来,那是完全属于我的梦的那种感觉。我梦到了那个照片中的小女孩,她泛着光,泛着光的人往往是很温柔的人,她在那里看着我笑,然后挥了挥手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我需要好好的活着,慢慢学习去习惯这世界的太阳,而不只是躲在阴雨天的角落里。因为这世界任何美丽的地方都藏着我那七岁的姐姐,我想看遍她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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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0月1日 下午12:33 1F
写的真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