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向”武侠小说创作形势观察

传统武侠小说中“女侠”形象的基本框架为“先义后情”，即前期一身江湖豪侠气，独来独往锄强扶弱，后期为爱情而变得温柔贤淑，侠义叙事逐渐转变为爱情叙事，成为男主人公坐享“齐人之福”的理想对象，人物形象前后断裂，最终转化为两个迥异的人格侧面。随着新世纪以来女性主义的崛起，“大陆新武侠”中沧月、步非烟、沈璎璎为代表的女性武侠作家开始以或激烈或温和的态度打破男性武侠作家对女性的凝视和物化，塑造出丰富多样的“女侠”形象，将女性自身的需求和欲望毫不遮掩地展现出来，女性主义精神向前迈出一步，可依旧未能突破爱情叙事的桎梏，柔情依然压倒了侠义。此后10年间，女性武侠纵有紫微流年《夜行歌》《一寸相思》为代表的优秀作品现世，可依旧走的前期豪侠后期恋爱的老路，女性主义精神未能进一步突破，直至2015年Priest《有匪》横空出世，在女性侠客的性别意识和内在关切上有了质的突破，并且不拘小情小爱，周翡以一把破雪刀叩问自身，独立清醒行侠成长，稳住了侠义叙事内核，堪称女性武侠题材的突破与成熟之作。

自《有匪》之后，以侠义为叙事内核的女主向武侠开始冒头，从爱情叙事的言情武侠与耽美武侠中杀出重围，通过女主的历练成长阐明个体的自由意志在人生道路选择中的强大人格力量，直指基于武侠人物自由意志的具有深度模式的审美现代性追求。女主向武侠笔墨多用在女主的人物弧光之上，通过其成长线（武功与心性）、事业线（锄强扶弱与行侠仗义）与感情线（爱情、亲情与友情）的刻画，展现出独立清醒、心怀天下、不卑不亢、百折不挠的当代女性精神，铺开刚柔并济的江湖画卷。根据其女主人公叙事线索的差异，女主向武侠又可大致分为历练成长型、悬疑归来型与游历感悟型三类。

历练成长型女主向武侠最突出的代表便是2015-2016年连载于晋江文学城的Priest《有匪》，其主线一共有明暗两条，明线为南刀传人周翡在成长游历中见证三代武林的武学与侠义精神传承，卷进“海天一色”的风波中，在前辈的教导与谢允的陪伴下，一步步找到自己的刀应该落在何处，成为真正的南刀，锄强扶弱杀北斗安天下的故事。暗线为“海天一色”水波纹信物背后的惊天真相——仁义无双的守盟者们便落了个兔死狗烹的残酷结局，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极具讽刺意义。《有匪》类似性转版的《射雕英雄传》，人物塑造与谋篇布局能力都已成熟，整部作品的时代背景苍凉开阔，时移世易，山河破碎，武林黯淡，浩瀚千年的传承到了这一代人好像都断了篇，乃至于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世事恰如沧海，而凡人随波于一叶，周翡体悟生老病死、乐极生悲、绝处逢生、物是人非、事与愿违，终于将自己的破雪刀落在“无常”一式，成新一代南刀，其莽劲儿，韧劲儿，为孜孜以求者、未可推卸者而百死无悔的无匹精神，实为震撼。若说《有匪》的历练成长很“燃”，那2017-2021年连载于咪咕阅读的箫剑行《书剑游侠传》则作为对立面，很“苦”，人物的成长历练并非上升曲线，而是不断被打碎重铸的“M”曲线，耿直倔强内敛腼腆的七星剑传人薛靖七怀揣锄强扶弱的梦想闯荡江湖，却在阴谋算计与血海深仇里受尽磋磨，拼命想要保护亲友与弱者却总是无能为力、事与愿违，盛名之际坠落深渊万念俱灰，一次次于绝处斩心魔，逐渐蜕变成清冷孤高、桀骜痞气、底色悲凉却温柔的流亡者，为知己死，为知己活，尘世如潮人如水，一生螳臂当车终落了个草人救火的下场，成了无意义一场空的牺牲，却千里诵义，至死不悔。作品基调前期青涩欢脱，后期残酷苍凉，在无边苦海中，相知相惜、相濡以沫的情与义是软肋也是铠甲，人人直面苦难，向死而生。此作篇幅太长，谋篇布局能力较弱，前一半弱点缺陷较多，后期方趋于成熟，无法与《有匪》相提并论，但胜在人物侠义内核的把握、细腻的情绪书写与逆爽感机制的探索。

悬疑归来型女主向武侠突出代表为2018年连载于晋江文学城的Priest《无污染、无公害》与2019-2021年连载于晋江文学城的唯刀百辟《飞鸿雪爪》。《无污染、无公害》是罕见的具有解构主义色彩的现代都市武侠，与《有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又击碎了江湖旧桃源的幻梦，若说Priest从前写英雄末路与新人无畏，冷铁卷刃窥见天光，那这部作品便是英雄成蝼蚁，白马啸西风化为乌有，钢筋水泥森林里的江湖豪杰后代陷入无比现实的柴米油盐与一地鸡毛，在房贷和工作的重压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成了笑谈，法律面前侠客难再以武犯禁讨回公道，成了社会不安定分子，精致的利己主义与消极的避世者是自保的面具还是内在的真实？年少时潇洒恣意、锋芒毕露的万木春传人甘卿，因冲动救人卷入一场绑架谋杀爆炸事故，暴露了师父藏身之处招来祸患，得知双亲亡故之由复仇后自首，自断右手经脉叛出师门，从此毁掉本该顺风顺水的优等生命运，沦落成穷困潦倒、消极随意又将就的城市边缘人，直到当年恩怨阴谋再掀波澜，颓丧却情深义重的甘卿为了正义与公道再出刀锋，一路调查真相应对追杀，放弃了回归正常人生活的愿望，在红尘暗夜里化作最后的火光，孤勇决绝地留下个亡命天涯的背影。原来生如浮尘，无力感才是贯穿人一生始终的东西，凡不能割舍的，都是囹圄，“你的一生，将以什么立足呢？”《无污染、无公害》谋篇布局稍弱，悬疑线与情感线的交融感不强，略显杂乱，但瑕不掩瑜，胜在题材的开创性、江湖的现实主义解构与人物犯禁放逐的侠义内核。而《飞鸿雪爪》则在谋篇布局方面令人惊艳，环形叙事龙咬尾的精密结构，悬疑线与情感线紧密交织，草蛇灰线，处处伏笔照应，无论从哪个时间节点切入，都不影响阅读，是近年来少见的在叙事手法上精雕细琢的武侠作品。作品以大唐的真实历史为背景，文化底蕴丰厚，讲述了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琉璃寺弘法大师门下大弟子、又强又飒的屠榜暴躁师姐“武曲”叶玉棠，二十载济弱扶倾，却因怀璧其罪遭人算计百蛊缠身而“亡”，于盛名之时陨落，八年后因光明躯与神仙骨重生在清秀不羁的剑南郁灵昭身上，凭借玉龙笛谱一曲“追思”重归八年前亡故后，寻找丢失的记忆与真相，与江湖故人重逢的故事，“他日我若仍想到你，应信当初情深义重”，语言古朴凝练，文风细腻洒脱，以光明躯与神仙骨的重生之秘为全文线索，环环相扣，伏脉千里，多重视角套叠，将叶玉棠及群像人物情与义的挣扎，相濡以沫与通透觉醒的情绪淋漓尽致呈现出来，有家国天下，有一诺千金，有矢志不渝，极为精彩。

游历感悟型女主向武侠突出代表为2020-2021年连载于晋江文学城的Twentine《镜明花作》与2017年连载于晋江文学城的沈雁《半盏酒》。《镜明花作》文风清冽干净，文字功底深厚，讲述了拥有胎化易形本领的小琴山修道者“三清鼠”姜小乙奉师命下山历练，寻回灵识了却尘缘，与侠肝义胆半生劳苦的皇城侍卫营统领肖宗镜在风雨飘摇战火四起的山河中相识相知，并肩作战破获一系列大案的过程中，姜小乙元神受损暗藏的身世谜案与羁绊情愫也渐渐浮出水面，两人相濡以沫，云天高义，纯粹又清净的亲密之意动人心弦，面对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朝廷与黎民苍生，无能为力却又至死守护，当是侠之大者。姜小乙的成长线不明显，亦非侠者归来，更多的是以一种懵懵懂懂的单纯侠气游走世间，遇到一些人，发生一些事，各有各的归宿，因果轮回和宿命感非常强烈，她在找回自己的灵识后又失去了记忆重新开始人生，经历了山河破碎之下不同阵营的立场，她同肖宗镜等人历经艰辛守护大黎，又阴差阳错同刘公义军推翻了腐朽的王朝，目睹生民在泥水里挣扎死去，见证肖宗镜为百姓为家国身死两次，昔日同僚叛变、就义、归隐，忠臣坠城楼，君主焚菩提，新朝建立，亡国之徒当如何自处？姜小乙没有盖世武功，也无法力挽河山，她更像一双眼睛，以一颗清净澄明的心破除“为家国死过两次”的肖宗镜的痛苦执念，带着读者游走世间，尝遍人间苦与甜。而《半盏酒》的主题则是理想的失落，以冷静孤独的文字，以雁九为视角，用第一人称，缓缓流淌出王家卫“东邪西毒”式江湖，刻碑人雁九是凉薄冷漠的失心人，“血刀子”薛无衣是忘不了前尘的未亡人，“青白眼”石秋风是怀揣着雄心壮志的追梦人，在一场擂台战上，薛无衣为阻止怀无涯大弟子偷袭石秋风重伤身死，石秋风乱了心神以一刀之差被怀无涯失手错杀，怀无涯愣神之一刹被为父报仇的方寒花刺成重伤，江湖变天，怀无涯独女怀玉自大雁塔顶层一跃而下，用最后一次的飞翔奔赴死亡，雁九看到石秋风留在杯底的短笺，上头写，倘我赢了比武，就上门娶你。雁九离开长安，她遇到的人很多，记住的人很少，其中能称得上是朋友的，更少，而如今——她一无所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她给故人们上坟，给自己倒碗酒，见证了一切，都结束了。这部作品写尽孤独、自由、天才的产生和夭折，极具电影质感和江湖味道。

女主向武侠往往以江湖儿女的落拓不羁与至情至性为底色，世俗礼法与江湖道义之间的错位使得人物内心体验成为最重要的情节动力，用一生来验证心中的情感信念与侠义信念，人物的核心价值凸显出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和心灵力。此类作品的女主往往颠覆传统女性形象，江湖豪气较重，一腔孤勇，极重情义，脆弱与强大并存，有着罗曼蒂克的孤绝气质和摧折破碎的美感，道德正义感极强，性子要强不愿脆弱拖累他人，欲以一己之力护住他人，男友力MAX，对待感情往往慢热却细腻，有钢铁直女天然呆的反差萌，人物层次较丰富，性情有前后变化，另辟蹊径表达另一种所欣赏和认同的女性性格，为当代女性气质重新定义，为传统女侠形象注入新鲜血液。

来源：文艺报

作者：杨至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