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地养的傻娘

傻娘 ，是我妈，一个不恰当的称呼。

秋雨欢快得下个不停，屋外的一排老树下，长满了绿油油毛茸茸的青苔，院里的杂草也有一尺来深，随着雨滴摇头晃脑，如同小孩子在打闹玩耍，十几年的小土屋内，一盏白色的吊灯，将黑夜烫了一个明晃晃的洞。

一个长得鬼一般的中年妇女，侧躺在黑乎乎的土炕上，慢吞吞地接通了电话：我到家了，你买的肉没坏，你们吃了吗，吃的什么，把娃娃看好，你们吃饱，穿暖，把钱拿好……

接电话的是我妈，五十多岁了，一米五左右的个头，瘦得跟个猴儿一样，脸色惨白，又有点蜡黄，嘴唇有个刀疤，门牙少了一颗，三角形的双眼深陷在眼窝里，白的多，黑的少，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猛得花白了，我记得她是一直有一头黑发的。常年穿着脏兮兮的衣服，也不怎么洗脸，头发我也不知道她多久洗一次。但她是很讲卫生的，但凡水桶里或者碗里有点小黑渣，她保准一边念叨，一边用她脏兮兮的黑手扒拉出去。

我妈有个绝活，她站着的时候，膝盖可以朝后弯曲，整个双腿如同废弃的半截铁环，并且一站就有很长时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某一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嘴里还念念有词，裤子总是很长，内衣总是从裤子里漏一点出来，经常不穿袜子。用村里人的话说，她就是一个傻子，我也那么觉得，甚至小时候都不叫她妈，甚至打她骂她，嫌她丢人，那时候奶奶还在，我妈嘴上的伤疤，和那个不知所去的门牙，就是拜奶奶的菜刀所赐。

现在常年一个人待在老家，主要以喝粥续命。因为爸爸在新疆打工挣钱，供弟弟读研，我在省城为了生计奔波，老家只留老妈一个，跟个孤魂野鬼似的，飘荡在那个人情冷漠的村里。我时常在想，要是我妈是个正常人该多好，就算不如别人妈妈那么厉害，能帮忙带带娃也是好的，可惜，她是一个走出去，自己都找不见家的人，这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

我记得我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会做饭的，浆水面，白面馍馍，虽然做得不好，但也能吃，现在可能是一个人常年在家，什么也不做了，白面会放着生虫子，就连白米粥，大概也是一天喝一顿。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在乡下高中时，那时候住校，奶奶还在，爸爸外出打工了，一个雪花乱飞的冬天，突然有人喊我，说你妈来了，当时我心里既害怕，又疑惑，因为我怕她给我丢人。结果跟出去，确实是我妈。依旧是一头黑发，顶满了白雪，长长的辫子，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穿什么衣服记不清了，好像是我原来的一个破棉袄，手里捏着她自己做的白面馍馍，切成了三角形，在一个脏兮兮的塑料袋子里，我没好气的抱怨着，20里路，你为什么要送馍馍来，还穿着一双破布鞋，你丢了怎么办，浑身脏兮兮的，给我丢死人了，在几句抱怨之后，老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迎着风雪，扬长而去了，我记得当时我好像哭了，我想不到，一个连家找不见的傻娘，竟然冒着风雪走20里路，就只为了给我送馍馍……

还有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小学，几年级我都忘了，但记的很清晰，是在课间。当时同学告诉我，我妈和奶奶在乡政府门口打架呢，同样，我害怕极了，如同五雷压顶，但又不得不相信，因为他们经常吵架打架，记得当时是校长带我去的，我妈的嘴边鲜血直流，手里拿着一把生锈的铁锹，奶奶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老菜刀，两个人骂得很厉害，我脑袋是空的，嗡嗡响，脸胀得通红，一个劲大哭，感觉叫天天不灵，呼地地不应，家里弟弟还小，爸爸不在，我是唯一一个男人。最后经过各方调解，我在校长的陪同下，送回了我生命中最开始也最厉害的两个女的。她们打架的原因，无非是我奶奶看不起我妈，我妈不服我奶奶，我记得奶奶确实很强势，做饭也好吃，干活也厉害，吵架打架也不服输，那时候已经有七十来岁了。

我妈有两个全村人都闻风丧胆的特点，一是诬陷别人，二是跟人吵架，虽然大家都知道不由她，就是那样一个人，但因为这个，她自己吃了不少苦头，挨了不少打。

我现在枉活三十来岁，我妈和村里人吵架，我根本记不清多少次了，就最近这次，让我刻骨铭心，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因为吵架而进入派出所的。

记得是三周前，我在加班，舅舅给我打电话，一通骂，说你妈白养了两个大学生，你妈被人打了，你还不管，还上什么班呢 ，有什么脸上班，一通劈头盖脸下去，我懵了，亲戚群里才看见，原来我妈被人打了，他们是一顿口诛笔伐，集体声讨，也对打人着表现出了无比的愤慨，声称一定要住院花钱，让她们知道打人的后果，好似唱戏似的……最后得知，舅舅他们已经报警了。

事情大致是我们左右邻居互相合作农活，我妈不行，说我嫂子家有地方，凭什么在我伯母家碾场，并且还说偷了我家的麦子，要知道我家已经两三年没种小麦了，说的还是几年前的事情，反正是驴头不对马嘴的事情。

一个是伯母，伯伯因工去世后，不久就招了一个上门女婿，至今未领证结婚，一个是嫂子，隔壁大伯家的童养媳 ，生娃后我们才知道的，小时候都叫姐姐的。伯母和她丈夫在看，这个所谓的嫂子，将我妈从脚上倒着拉了几十米，背子上全是血，我妈出事后，没告诉我们，用她的话说是不好意思，也可能是胆小，害怕人家再打，也怕我爸骂。

报官以后，民警也算尽心，到处走访调查，说与我随时联系，让我妈的住院手续，各种花销保存好，以便他们后续调解，可是一周，二周，几乎没音信了，在我的再三催促下，调解时间定在了上周一。

那天老天下了几滴雨，像一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一会一会的。我们租了车去派出所，等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见了民警，民警调解的时候，一把将车费等等的票据，扔到一边，只调解医药费，并且说花的医药费，人家不一定愿意全额承担，说我妈也有责任，试图拿铁锹打对方，（这话是旁观者我伯母与打人者我嫂子告诉警察的，也无考证），无休止的骂对方。

调解室里对方的脸通红，像猴子的屁股，又像嚣张的火焰，就跟当时嚣张的气焰一样。根本不觉得她打人有错，只说我妈骂她 ，企图一分钱医药费不赔。最后在民警所谓的调解下，周旋了一早上，达成的结果是，赔一半医药费。

对这个结果，我很不满意，但无力回天，起诉下来头比身材大，我不确定人家有没有走关系，但结果和过程让我明显觉得不公平。我和母亲，像一对斗败的老母鸡，被人家啄光了身上的毛，在冷雨中等车回家的车，母亲还问我，今天来派出所，领了多少钱……

我妈这几年，出了不少事，前两年胳膊摔折了，去年烧了别人的果林，今年因吵架又挨了亲房的打……桩桩件件，她自己浑然不知，觉得是对的，是她必须做的，这就是她的世界，别人不能理解的世界。

这件事后，我就带我妈来到了省城，看看买了三年还没来过的房子，看看她心心念念的孙子。油烟机，马桶，花洒，电梯，这一切对她来说是陌生的，恐惧的，所以，她洗澡只洗了几分钟，憋着不敢上厕所，带我儿子出去找不见回来……

省城的这几天，可能对她来说是煎熬，在她的再三催促下，我联系了私家车，送她回去，临走给了两百块钱，不敢多给 。（因为她就会去买化肥那些，然后种地，当然也是种不出来的）她非给我一百，说是给孩子的，她自己没钱，让我把这个钱给孩子，让我既无奈又心痛更脸红。

文章开头的电话，是她到家后我终于打通的，几经周折，终于到家了，到了那个她既嫌弃又离不开的地方，差点走丢，还好上天眷顾。

我妈最得意的事情，莫过于生了两个大学生儿子，一个还是研究生。但这对我来说，是耻辱的。三十岁了，还一事无成，上着不痛不痒的班，背着几十万的负债，有个偏远的房子。别人看着人模狗样的，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地鸡毛。连生自己的人，也互不了周全，给不了温饱，没时间陪伴，连钱也给不了……

这几十年来，最痛苦的人，莫过于我父亲，但他从来不说，像一个沉默的老牛，头发全白了。

关于母亲，从我开始不怨她后，就一直想写了，可久久没动笔，因为怕自己写不好，写不出真正的她。今日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或许也不是她自己认为的她，只是我认为的她。

我不怨苍天，给了这个让我们全家无可奈何的母亲，因为我信命，这就是我的命，我们全家人的命，也是母亲自己的命。

也有当官的父母，也有经商的父母，他们的孩子不一定成龙成凤，还有没父母的孤儿，他们也未必成不了气候，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轨迹不同的命运，一切的发生，都是好的。抱怨只会让生活越糟糕，心怀感恩，自有天晴。

二零二一年八月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