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曦的微光,点点入了尘土。老虎藏在深山巉穴,打着深秋骇人的盹。雏鸡们赶早儿,陆续从私家秘窖里掏出米粒儿来,扒拉扒拉就开吃。那铿锵有力啄米的声音,像是瞎老汉的拐棍,戳哪儿,哪儿就嘟嘟地响。瞎老汉专用的大缘粪桶高耸着两片圆溜溜的大耳朵,蹲在颓墙角落细细地聆听。瞎老汉提着个牛皮灯笼上茅房了,你从来不会讥笑他,你知道,他打灯笼,不是为了照自己的路,而是为了照亮别人,尤其是那些总爱低垂着头拨弄手机的青年人们,他怕自己撞到了他们。
瞎老汉近来心里很不安,他的不安总能溢于言表,你曾数次听到他在深夜发出喃喃呓语,目睹了他愁思惨淡孤悬眉梢。你不知道瞎老汉究竟怎么了,瞎老汉本是一个懂得享受单身生活的快乐小老头,但自从那次撞人事件之后,他就很少笑了。
那天,你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在哪一天了,你对时间毫无概念,或者说时间对你毫无约束力。我多么羡慕你啊,身为一粒小小的尘埃,你早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经独霸宇宙,人类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于你而言皆是白驹过隙、过眼云烟。你无须同万千的生命一样被血淋淋的适者生存的游戏规律逼迫着卑微地进化,你也不必担忧地球哪一天爆炸灭亡你无处安身。你是一粒悠游的尘埃,飘到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你悄无声息地落在瞎老汉柔白的发梢。你曾无数次乘风破浪遨游世界,目历过多少人的头发呀,欧美人金发翩翩如飏飏的金粉撒染雪山峰,非洲人卷发酥酥像滚油的麻花透着一绺独特的香,他们的头发颜色各异,可最终都逃不过年老白头的厄运。瞎老汉的白发是你见过最柔软最唯美的,你飘立发梢,仿佛身临翻腾起浮的奶油海中,浓郁的泡芙香使你坚硬的外壳瞬间软化,你自觉地滑进发林,在一根根白如银的发柱上自由地弹拨欢跳。幽风从发柱的间隙轻抚而过,宛若晨钟暮鼓丝丝扣出袅袅的清音,奏出空灵动听的歌谣,你沉醉其间,忘记了自己仍是一粒尘埃。你想如果可以,一定要时刻都窝在瞎老汉的白发中,直至他安详地进入天堂。可恨瞎老汉十分爱干净,每天都要用温清的泉水洗头,你也只好做个观光客,而不是永住民。
你记起来了,那是深秋的一个早晨,太阳还没起床,老虎仍在打盹,雏鸡们已出巢啄食。朦胧的天空睁着瓦蓝色的睡眼,使你想起了瑞典人幽蓝的瞳孔。瞎老汉起得早,刚洗完了头,你就迫不及待地落在了上面。瞎老汉提着个牛皮灯笼,敲着拐棍,摸到鸡圈外,向里面撒了几把稻米。你真想钻到他的耳膜上,大声地告诉他这些顽皮的雏鸡们早有了私房米,大爷你不用起这么早就为了喂饱它们。瞎老汉虽然看不到雏鸡们争着吃食,但他能听见它们咯咯地叫,笃笃地啄,他满意地转过身,照例朝墙角的茅房踱去。瞎老汉手里提的灯笼是牛皮撑的,生牛皮拔毛烘干后又经几道揉、搓、磨最后抛光的工序,再用竹削的长条支棱网罩起来,里面放一根银蜡烛,点上后,熠熠生光。有一次,你溜进灯笼,和蜡烛高挑的火焰嬉闹,它用炙热的气流把你抛到牛皮上,你再反弹回来——你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上述的动作——如此一来二去,竟为你重新置了一层焦黑的衣裳,你开心极啦。从此,你落在哪儿,哪儿都留下了你不可磨灭的黑色印迹。我记得瞎老汉的鬓角就有几根黑发,我估摸着那是你的杰作。
你悠闲地躺在瞎老汉矗立得最高的发梢,回忆着往昔那些美妙的画面,情不自禁地又把黑迹染遍了你脚下的白发。瞎老汉的白发又黑了一根。
瞎老汉一步跟着一步朝茅房走,你一道接着一道往回忆深处钻;瞎老汉一跤跌着一跤摔在泥地上,你一闪跳过一闪,画面从你的回忆深处逐渐渺茫。你从那根最高的发梢以一条线的姿势直滚到最矮的发梢,被你压过的轨迹上又留下了你黑色的印迹,瞎老汉的白发从最高处直黑到你的脚尖。
“谁呀,这是!你走路看着点行不,打着灯笼还能撞到人。”一个高中生仰跌在地,扯着尚处发育期的沙哑的嗓子欢畅流利地朝同时间跌躺在地的瞎老汉叫嚷。
“对不住,对不住!听你音,是个小伙子啊,唉呀——真对不住啊,我是个瞎子,看不见才撞到你的,真是对不起呀。”瞎老汉连声道歉,十分歉疚地抱回已经熄灭了的牛皮灯笼,灯笼罩面很暖和,瞎老汉紧紧地搂在怀里。
高中生听他这么诚恳地道歉,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手下意识地朝地上摸索着。你好不容易从瞎老汉最矮的发梢上爬了起来,迷迷糊糊地飘到空中,俯瞰着眼底的一切。
你看到高中生的手机屏幕亮晃晃的,像夕阳下亮丽的白瓷片打水漂似的从他跌甩出去的手里直滑到鸡圈的大石头脚下,“铛”的一声响,屏幕奄奄地闪出一道红光。雏鸡们被这眼前的奇景吸引着,通通飞了过来,想看个究竟。那道闪光又像甩地的爆竹,“啪”的一声,香消玉损。雏鸡们愣挺着呆萌的鸡脖子,不知所以,云里雾里。
“哎呀——我的手机,手机啊,我爸爸前几天才给我买的,iphone10sssss呀,就这么挂了,叫我回去怎么交代……”你看到高中生的右眼角真地落下了一滴泪,稻米粒那么大,重重地砸在泥巴地上,烙下一洼陨石坑。左眼角的泪滴看到右眼角的同伴摔得如此惨,怯懦地缩了回去。你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左眼角的那滴泪。它的主人继续叫道:
“你赔,你赔,你陪我的手机,iphone10sssss啊,我回家可怎么跟我爸交代。”
瞎老汉依旧紧搂着牛皮灯笼,灯笼里面也依旧暖和,只是再也分不清是灯笼暖了老汉,还是老汉暖了灯笼。瞎老汉把高中生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看不见,听觉却是一流的敏锐,但是他还是模仿不来那个“i”什么什么的,他只能数清有5个“丝”的尾音。这时候他的心不禁瑟索颤抖,5个“丝”不会就是5个0吧,现在的小孩这么讲究时髦,说出来的话也一定很有深意啊;10后面5个0,那可是——十万人民币啊,天呐,我就是把老骨头拆喽,放干了血卖喽也掏不出来这么多钱呐……你把瞎老汉的心里话听得明明白白,你为他揪心,更为他抱不平,那破手机哪值这么多钱!你气愤地又落回瞎老汉的发梢,登时火冒三丈,把怒气连同墨迹抹遍了你脚下狂跳不止的那一方白发,瞎老汉的白发又黑了一簇。
“小伙子啊,我赔,我一定赔,只是……我暂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你看能不能宽限些把日子,这边上的屋子就是我家,你过些天来找我,我把钱赔给你......要不,你把你家地址给我,我亲自送去,你看成不?”你气得石头肺都炸啦,这大爷真笨,把手机捡起来,拿去修修不就得了,哪要赔这么多钱。你正替瞎老汉埋怨的时候,突然听到深山的那只霸天虎酣吼了一声,不知是打着哈欠还是放了个大臭屁。圈里的雏鸡们也听到了,立马缩紧了脖子,撒拉着腿如飞箭般纷纷奔涌进窝里,再不敢出来。
高中生先爬了起来,他本想过去拉瞎老汉一把,可一想到无辜的手机就这么死气沉沉地躺在石头旁,气就不打一处出,飞快地跑过去捡起手机,也不检查检查就迅速地揣进了裤子口袋里,兀自拍了拍校服裤上的泥土,又飞快地朝远方刚亮起的灯光跑去,一面跑,那高中生的背影一面丢下一句话:“我过几天再来找你!”
你迅速蹦到半空,向高中生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灰粉末,他头也不回,径直朝那道亮光飞奔而去。你看到另一头有一个网吧的老板正和几个中年妇女在打扫着满地的垃圾,而这一头,高中生飞奔而去的方向,一排排的学校宿舍陆陆续续地亮起了扎眼的灯光,有几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师站在宿舍门口查点出入的学生。老师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把宿舍里彻亮的光线反射到你的身上,你终于看清了自己微不足道的身躯——一粒依旧焦黑的尘埃。
瞎老汉奋力爬了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他似乎也听到了深林的老虎不再打盹的一声吼叫,觉得这是注定要发生一些不祥事情的征兆,他也就只好认命,无可奈何,唉着声,叹着气,抱着暖和的牛皮灯笼,蹒跚进了屋里。
那之后的日子,高中生并没有来,瞎老汉每天守在门口等着,吃不下饭,喝水还呛。你知道他从前的快乐已经不在了,只有不安的情绪仍坚持不懈地挂在他苍黄的脸颊上。瞎老汉辗转难入眠,你也跟着操心,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操心,你只知道,瞎老汉每叹息一声,你就要像中了魔咒一样规律性地从一根白发跳到另一根白发。有一天,你突然从瞎老汉焦虑的叹息声中惊醒,准备再跳到下一根白发上时,却惊讶地发现瞎老汉的头上再没有一根白发啦,你猛地飞悬到头顶,看到瞎老汉原先满头奶油般的白发全变黑了,还散发着一股黑芝麻一样的撩人的香。
你不再为瞎老汉的叹息而叹息了,你知道你永远帮不了他。
后来,你虽恋恋不舍却很知足地离开了他。临走的那天,你不停地回头望着瞎老汉那一头乌亮油黑的头发离你远去。
你依旧飘飘然乘虚御风,把永恒的时间当空气一样视若不见,挥霍自如。不知过了多少似水的流年,你仍忘不了这件神奇的经历,你索性将它深深镌刻在你渺小的身上,你霏微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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