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不多医院位于糖不多城东南郊,它是城里唯一坐落于远郊的医院。它离城区这么远,不是为了方便郊区人们的医疗,它更不是一座精神病院。它在东南郊,只是为了躲避每年十月末的孤独流感。
孤独的西北风在每年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准时地把孤独病毒播遍全城,那些不幸染上孤独病的人们就被送进糖不多医院,接受长达半年的治疗。半年后,无论痊愈与否,他们都要被送回家,医院再腾出半年来等待下一场孤独流感的侵袭。
短短三天,医院已经人满为患,最后一位患者还是在他的父母苦苦哀求之下,院长才勉强同意放进来的。之后,警戒线一拉,血红的电子屏幕一放,上面赫赫地亮着四个大字:病客已满。那些被拒之门外的病患们只能拖长着死气沉沉的影子,各回各家,把注定的残生留与孤独煎熬。
那位最后来的患者是个大个子,约莫二十岁,大学生,苍白的脸颊上一丝血色也无,颧骨嶙峋支楞着,拼命托住上面蔫耷耷像是快要滚落下来的两个浑浊的大眼珠子。孤独症患者们一定都在回忆着他的脸,心里更滋孤独,他们抓了狂地蜷在各自的病房内,死守着早已冷碎了的心。
窗外的斜阳慵懒地向病房的墙上闪过最后一道光,默默地沉了,取而代之的是凄冷的西北风裹着灿烂的善意,游刃于郊林,抖擞嘹唳。夜又来了,医院四望一片陌冷的黑,亮黄的白炽光成了一扇扇病房窗格子仍旧活生生的证明。灯光生硬欺人,光线无比沉重,以投铅般的速度把大个子孤独的魂灵撞击到绿墙上,陡作一晃人影。昏黄的光线,又扑向草绿色的墙,迅即漫漶,糅合成淡淡的紫,诱惑着大个子的黑影扑朔迷离、东摇西晃,好似正在捕捉墙上光泽的瞬息流变。大个子已经三天没吃饭啦,自打进来,他连一口水都不沾,他的影子晃荡着,想必是饿了。
影子摇曳不定,恍惚间听见了铁门推开的声音,它知道又有人来为主人送饭了。我不吃,打死我都不吃,你们在饭菜里下了药,我看到对面房里一个女的,吃了你们的饭菜后,就躺着再不起来啦;你们不敢拿毒药立即毒死我们,你们不敢,怕受到人道主义的制裁,于是,你们就用三唑仑,一个一个先放倒我们,等我们慢慢地中毒,时间一久,就再也醒不来啦,你们好趁早回家睡老婆、抱孩子去;你们哪来那么多心思和时间废在我们这些人身上,你们早把这里当成精神病院啦。我没有疯……
“嘿,哥们,吃饭啦,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你还能坐得住,小弟敬佩啊。”
影子知道主人强大的内心是绝对不会动摇的,尽管身体已不由自主地来回晃荡着,像丢了魂的教堂大钟摆。
“唉——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爸妈把你放这儿也是为你好啊,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没接受糖不多世界一流孤独症治疗术的人,最终呀基因突变,个个都成了抑郁魔祟的爪牙啦,那家伙,可比孤独症恐怖多了,搞不好要自杀的!”
大个子突然稳稳地挺直了腰板,定住了,影子顿时变得高大了许多,淡紫的色晕流动墙面,绚烂缠绵如海浪般翻滚。影子好像闻到了一股海风吹拂薰衣草的馨香,它沉醉着……
“你好歹吃点吧,我都听到你肚子咕噜噜叫饭了,你不想吃,总得先喝点吧,你瞧,刚泡的牛奶,喝点吧,你看你嘴皮子都裂啦。”
不服软!
大个子端起那杯热气腾腾的牛奶,恶狠狠地朝影子头上砸,影子感觉像是淋了个暖暖的牛奶浴,舒服极啦。
“呵,你这人!你他妈活腻歪了吧,敬酒不吃吃罚酒,信不信我痛揍你一顿。”
不怕硬!
大个子把脖颈抻得老长,从苍白的脖褶里弹出一粒粒金黄的汗珠。他真地饿累了。
我不服!我要挺住!我誓要和你们这些自以为是,自以为别人孤独的人抗争到底!
“好好好,你骨头硬,行吧,我怕了你啦,你再硬,也要体谅一下我的工作啊。我才大学毕业,也比你大不了几岁,本以为学校会就近给我分到城中心的大医院工作,哪敢想,把老子调到这么个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巴店,还跟一群……”
影子急了,帮衬着主人大吼,你说啊!
“.…..一院子所谓的病人在一块嘛。我大学虽主修内科,但对人的心理也有研究,叫我说,你们呐,就是太傻,我上大学时也觉得孤独啊,每天忙着英语四、六级,考各种证书,也考过研,考过公务员,哪一样不都要花大把的时间,整天埋着头一个人苦干啊,又没什么人理我;但是我不会把孤独表现得那么明显啊,哪像你们,还没见着脸,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你们身上散发的孤独霉味,那可是任何高档香水都掩盖不了的。叫我说,你们不是真孤独,只有那些伟大的天才才配得上孤独,你们不是天才,你们是装孤独,整日装出一副被爸妈抛弃、被上帝放弃、被周围人唾弃的表情,鬼见了都佩服地绕道三分呐。”
这人咋咋呼呼的,话讲的真难听,让他滚吧,影子建议道。大个子像个没事人似地,仍旧端坐着,好似入了定的老僧,冥思苦想,把这说话的人和人说出的话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啦。
“我话说得是难听,但道理不假啊,我也不想把‘我们’和‘你们’挂在嘴边,阵垒分明地对立开来。我在哪个阵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从自陷的泥潭中奋力爬出来啊;我说的这些就是一种策略,一种激将法。哥们,你听我一句劝,把这饭吃了,吃完恢复力气,有了劲,你不就可以把自己打扮得、表现得活泼开心些,院长一看,这人病好了,不就早放了你吗?”
有道理,影子看到主人和自己同时赞许地点了点头。墙上薰衣草味的流光随着影子黝黑的头颅上下颠簸着,又把赞许的味道散逸进冷黄的空气里。大个子终于放下了身段,佝偻着腰,好让自己舒服一些,毕竟强撑着坚强是一种傻而装的不良行为。他的肚子还在叫唤,影子怀疑里面钻进了一只饿疯了的大狼狗。
“这就对了嘛,放下身段,立地成人,活人呐,大活人呐,大大正常的活人呐。”
大个子终于端起了饭,饭香浓郁扑鼻,但总没有那莫名的薰衣草味好闻。大个子凑上鼻子,细细嗅着,一团菜叶子沤烂酸馊的气味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再次恶狠狠地将那碗饭菜朝影子肚子上砸去,影子瞬间饱了。
……
“你你你,就是你,想干什么!造反呐!别人都睡得好好的,就你一个人鹤立鸡群是吧!你对着谁说话呢,啊?疯言疯语也不看清什么地方,你当这是你家啊。你还敢摔东西,一连三天坐仙就算了,这脾气还了得,老子好心伺候着,送一顿,你砸一顿,这满楼的病号,哪个疯子像你啊!”
糖不多医院最忠实的守卫手里高高擎着一根铁棍,怒气冲冲地踹开铁门走近大个子身后,大个子背对着铁门,岿然不动,全不把守卫放在幻想里。守卫的吼声像愤怒的荆棘,刺射到墙上,又反弹回来,拨动着大个子硬朗的睫毛,他看不到那银光闪闪的铁棍子。铁棍子的影子和大个子的头影完美无瑕地拼接在一起,好像一幅头戴尖高帽的影子画。散发着淡淡薰衣草夹杂血腥香的紫色墙上,影子朝右,朝前,朝左,朝后,环绕头顶的白炽灯一圈,倏然流光溢彩,绚艳旖旎。
无数潋滟莹洁的光点破碎在大个子浑浊放大的瞳孔里,一缕甜糖的腥香逃逸到窗外,恰被壮硕的西北风逮个正着。用力吹吧,吹吧,带我涤荡人间,染遍大江南北,海角天涯。
影子说,我到哪儿,都能嗅到一缕淡淡薰衣草孤独的幽香。 2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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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25日 下午3:56 1F
哈哈,冒个泡→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