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土砖房里也没有暖和到哪去,简陋的屋子里生了一盆火,木柴被火焰吞噬,发出噼啪的响声。
“哇——”
是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是个女孩。
年轻的父母脸上带着笑容,医术不怎么高明的乡下女医生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姑娘没有多为难她,她的医术也的确经不起这初生的考验。
于是她有了名字。
雪梅。
在雪梅之后,这对年轻的夫妻又有了一个又一个小孩,在这个贫穷的年代,人们仿佛相信,只要有人,就可以创造奇迹。
雪梅成了最大的姐姐。
她没有念多久的书,因为要帮着父母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她有四个妹妹,四个弟弟。
个子还不过灶台,就学着炒菜煮饭。
夜深了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着弟弟妹妹的新鞋子。
在那个年代,哥哥姐姐,好像是比父母更重要的存在。
雪梅二十岁。
她嫁给了她的爱人阿华。
阿华长得实在不是一个福气的模样,皱着眉头,耷拉着嘴,像是欠了一屁股债似的。
可阿华的确是个合适的人。
他温柔体贴,从不打骂别人,和和气气的,别人也喜欢和他相处。
他的人缘好极了。
雪梅和阿华有了第一个孩子。
是个女儿。
这个女儿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
阿华给她取名叫明。
日月光辉,也不及明。
明是个聪明的小孩,尽管阿华和雪梅都没多少文化,可他们却仍旧愿意供着女儿念书。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人们认为,女孩子除了嫁人,一无是处
雪梅其实更喜欢男孩,但她拗不过阿华。
雪梅和阿华很快有了第二个孩子。
还是个女儿。
阿华给她取名叫艳。
满山的映山红,也抵不过一个艳。
艳是个温婉的姑娘,手脚麻利又勤快,大大咧咧会说话。
她跟着姐姐早起放牛,吃过早饭去念书。
明和艳都很会念书。
家里实在是穷。
阿华是个木匠,也是个泥工,没活的时候还会去帮着打鱼。
可还是穷。
尤其是,当他们第三个孩子,坤出生之后。
坤是个男孩,雪梅对他宠爱有加,她本来就喜欢男孩。
阿华倒是一视同仁,认为男孩女孩都一样。
当第四个孩子出生后,家里的条件终于好了一些。
最小的这个女儿,叫英。
英总是被坤欺负,又敢怒不敢言,她惧怕母亲。
阿华当上了农村信用社的社长,相当于银行的行长,聪明的他自学了会计的相关知识。
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他帮着雪梅的弟弟们娶妻生子,又帮着雪梅的妹妹们找了个好人家。
明很争气,她聪明又踏实,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还是考去北京的大学生。
阿华咧开嘴笑,却也知道,从此女儿就要远离家乡求学,真正回来的机会,少之又少。
艳读完了初中,就没有继续念书了,那会家里的条件还不好,她也没怨言,帮着母亲做好家里的事。
坤不是读书的料子,也不愿意念书,被宠坏的男孩子最后被送去了部队。
最小的女儿英,小时候体弱多病,在念过初中后,就没再继续学业。
明在大学里认识了男孩阿海,阿海总是笑眯眯的,他们毕业后结了婚,在一个南方的城市定居了。
艳嫁到家附近的一户人家,男人老实肯干。
坤从部队回来,迎娶了县城里的富家小姐。
英去了姐姐明所在的城市,在姐姐安排的车间工作。
在一切步入正轨的时候,阿华生了病,在远方的明怀了孕,没能赶回来,艳守在父亲身边,跟母亲雪梅一起送走了自己操劳一生的父亲。
雪梅像是瞬间老去了十多岁,她失去了丈夫的庇佑,从此要独自承担起这个家的责任,好在儿女们都已长大。
但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总是不会少的。
比如坤的那个娇气媳妇,她和雪梅的关系并不好,尤其在她生了一个女儿之后。
雪梅是个传统的女人,比起女孩,她更喜欢男孩。
这个娇气媳妇,也确实不符合雪梅的儿媳标准,经常打牌,并不持家。
婆媳关系永远是中国女性需要面对的难题之一。
除了这个,大概就是孩子的教育问题。
艳有个儿子,很是聪明,但同样的,也十分调皮。
他中考发挥失误,只考上了县里的普通中学,赌气撕掉了那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明托了关系,帮着这个侄子进了县一中,也就是明当年读的那所学校。
高中毕业后,明又帮着妹妹艳给侄子找了很多条出路,比如学工民建,比如学厨师,比如……
但这个侄子都没能坚持。
明对这个侄子失望了,不再插手侄子的事。
艳疼爱儿子,觉得姐姐偏心,曾经对没能继续学业毫无怨言的艳,此时却开始抱怨起来,如若她能多念些书,自己的儿子何必看他人脸色?
英在姐姐介绍的车间里工作,大手大脚,每月剩不了多少钱,后来更是耍性子从车间里退了出来,回了家。
姨妈做媒,给英找了个隔壁村的小伙子相亲,第一次见面,这个叫阿检的小伙子,穿了条破破烂烂的西装裤赴约。
后来英才知道,阿检是被自己母亲骗回家去相亲的。
英和阿检结了婚,婆家看不起她这个娇气的幺女,经常恶言相向。
当年在车间风生水起的小姑娘,终究成了忍气吞声的小媳妇。
可这一切雪梅并不知情。
她与坤住在一块,她嫌恶那个不好好持家的县城小姐,却又依旧宠爱自己的儿子坤。
坤与县城小姐离了婚,奔赴明所在的城市工作。
明给坤安排了一个采购部门的工作。
这可是个肥差,油水多,工资高。
坤因此认识了一位漂亮打工妹小珍。
小珍以为坤是个富家子弟,靠着漂亮,与坤谈起恋爱。
明不喜欢这个弟媳。
几次提出反对。
坤一气之下辞了工作,回了家。
小珍与坤结婚后才发现,对方原来也只是一个乡下仔,生了孩子后,便想方设法逃离乡镇,只想去城市生活。
雪梅喜欢孙子,任由小珍无理取闹,也依旧对她们好。
无奈坤在家里说不上话,最终还是让小珍带着孩子去了城里。
雪梅老了。
她已经七十岁了。
明对她很好,会经常买衣服,邀她去自己住的大城市玩。
艳住在雪梅家附近,常有空就过去帮忙收拾衣服。
比起来,幺女英倒是最不让人省心的那个。
因为在家受了气,她经常和阿检吵架,同阿检家里人也处得不愉快,生了个女儿后,更是不招阿检父母待见。
阿检倒是向着媳妇的,但是架不住英敏感多疑,所以家里总是争吵不断。
雪梅总是拿明给的钱帮衬英家里,她知道英家里困难,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还是舍不得。
如果把自己父母兄弟之间那些矛盾拿开,除了不能经常见到孙子之外,雪梅的生活似乎也没有太多不满意。
每日打打麻将,喂鸡喂鸭,种种菜。
是极其平常的孤身老人生活。
雪梅爱吃口香糖,爱吃方便面,还有冰棍。
但是她肠胃不好。
小珍暑假会带着儿子回来,雪梅很高兴,没料到迎来的却是一行人。
小珍把她妹妹和弟弟家的孩子都带过来了。
一群小孩,加上小珍的母亲。
仿佛在自己家一样,逼得雪梅只能回自己房间里吃饭。
英的女儿小季当时已经十八九岁了,正在念大学,不小心听到母亲英和姨妈艳打电话说到这个,她很生气,直接坐班车去了外婆家。
雪梅跟她说了一晚上话,说小珍用离婚逼她拿钱,说小珍翻她柜子偷钱。
小季从没这样生气过。
这个家里所有人都是长辈,她给母亲打电话,说想直接跟舅舅说清楚,离婚就离婚,凭什么威胁外婆?
最后小季什么也没能做。
雪梅在那个夏天后,被诊断出肠癌。
时日无多。
从医院回学校的路上,小季想,或许一切还有转机呢?
当时的她,并不清楚癌症有多可怕。
过完年后。
初五。
雪梅的病情恶化。
到初十的时候,已经是奄奄一息的状态了。
英和艳一直陪着雪梅,到初十晚上英才回家。
那天晚上,雪梅温和地催她和阿检:“早点回去,天晚了,路上小心,慢点开车。”
转身却又对着艳说:“你去叫你弟弟,要他别走开了。”
那天晚上。
小季做了个梦,梦到自己牙齿掉了,没出血,只是空落落的,透着凉风。
十一早上,艳姨妈来了电话。
“满细,妈妈走了。”
葬礼举办了四天,小季一想到外婆,就忍不住流泪,她觉得愤怒又难过。
如果说人这一生,都要这样度过,那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人的一生,就是在体验失去。”
后记: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外婆雪梅。
我常在梦里梦见她,前些日子回乡去她坟上看了看,自她去世将近三年,这是从葬礼后,我第一次到她坟上去看,舅舅开始说不要去,会惊动故人,我不信,外婆生前爱美,爱热闹,每次我和弟弟过去,总是热情欢迎,要是她怕被惊动,也不会经常来我梦里与我聊天。
因为外婆的去世,让我对人生有了更多认知。
比如,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人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是慷慨的,也是自私的。
外婆雪梅一生未曾为过自己,出嫁前为了兄弟姐妹做鞋子,出嫁后为家庭,为子女,虽说有些重男轻女,但是仅仅只是那个年代所固有的特性,并不至严重的程度。
我以前常觉得外婆说话刻薄,总是调侃我不如表姐厉害,小时候认为外婆不喜欢自己,每次都会顶嘴赌气,后来她慢慢老了,尤其在那个夏天,我陪她聊天,我觉得难过,更觉得愤怒。
都说养儿防老,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
并不是。
中国人的特性是为了家庭可以牺牲自己,但是我现在更觉得,人首先要先爱自己,才能更好地爱家庭。
希望外婆可以与外公一起,在另一个世界过着幸福的日子,而不再被这些世俗所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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