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床上来,到床上去。床是每个人的来路和归宿。床是最隐秘最让人眷恋的地方,是幸福和痛苦的根据地,也是通往梦境和虚幻的飞船。床应该是一座孤岛,拒人千里,自己独享。能躺卧到自己床上的人都是最亲的人。五味杂陈的一生,往往是由一张张平淡无奇的床构成。
小时候,我家没有多余的床,四兄弟已经长成少年,却不得不挤在一张床上,像一个窄小的瓶子里塞满了鱼,连翻身都异常困难。当时我最大的愿望是拥有一张宽大的床,可以自由翻滚、遨游,即使三五个人睡在一起也不必顾虑干扰和被干扰。惬意人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参加工作后,攒了头两个月工资,四百多块钱,迫不及待地要买床。
当时我在一个偏僻的镇上工作。我以为将在那里一直干到退休,或很长时间,结婚生子,一生只买一次床。父亲提醒我说,床首先是要坚固。我则强调:床首先是要宽大。父子争执的时候,母亲像平时那样站出来一锤定音:坚固更重要。母亲是对的,但我心里想的是,既听父亲的话,又不能委屈自己。
我揣着钱到镇上走了几遍,卖床的商铺就一家,那些床要么过于窄小,要么不坚固。我有些沮丧。父亲总是办法最多的那个人。他找一个木匠给我量身订做了一张。木匠耐着性子听父亲哆嗦了半天,花了半个月完成了父亲的蓝图。
这张床宽和长都近三米,是床中的航空母舰。榫卯结构,床脚像大象的腿那样粗壮,连床板都是尤加利木,笨重却坚固。四角安有立柱,床头床尾和后面有围栏,围栏结实得像一堵堵墙。床顶架的方格密集,每根木头稳稳地勾连在一起,很难将它们分开。躺在床上,天高地迥,宽阔无边,自由而踏实。尽管做工并不精致甚至某些部位十分粗糙,而且价钱远超出我的预算,但我很满意,因为它既坚固又宽大。仿佛是他亲手完成的杰作,父亲也很得意:
“床坚固,生活才安稳。”
后来,我调到了县城里工作,换了几个地方居住,我一直把这张床带着,一直睡它。我觉得它是世界上最宽大和坚固的床。见识过它的朋友们都称赞它的坚固和宽大,但同时也嘲笑它:“实在太土了。”因为这种明清旧式床只存在于乡下和博物馆,在县城里应该已经绝迹。他们的床都是新式床,有床垫,有床罩,但没有床顶,没有立柱,更没有围栏,敞开式的,像人人均可随便踏进来的公园。且床脚瘦小,人没躺到床上便感觉它在摇晃。我不喜欢。有朋友躺到我的床上,像躺到了刺,夸张得马上跳起来:你这床硬梆梆的,像躺在水泥地板上,怎么睡呀?他们动员我赶紧换新式床,享受新生活。但我无动于衷。
这张床让我睡得很踏实。有一天夜里发生轻微地震,第二天县城里的人都惊魂未定地说昨晚感觉楼房都在摇晃。可是,我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想,那是因为我的床坚固结实。夜深人静时,我经常也思考人生。我的床让我坚定了一个信念:房子不需要太大,放得下一张床就够了;床不需要太宽,躺得下一具肉身即可。一个人睡不了多宽。睡觉时我很安静,即使辗转反侧,也是原地翻转,只习惯于在方寸之地安身,仿佛床的另一边不属于自己,不能越过雷池半步。因此,床的另一边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书。经常是,发现那边的席子发霉了,长毛了。后来结婚了,床不再属于一个人的事情,便换了一张新式床。那张旧式床就安置到了客房。来来往往,睡过它的亲戚朋友都说它好。多年以后,还有朋友说怀念我的那张床。睡得让人踏实。
我已经多年没有睡它了。习惯于新式床了。跟它生疏了,有隔阂了。有时候,我站在门口打量它,回想起一些往事。油漆已经脱落,或者已经暗淡,但它依然坚固,依然威严,像一艘退役多年的航空母舰,只要需要,还可以随时待命出征。
多年来,换了一张又一张的床,虽然没那么坚固,也没那么宽大,但我依然睡得安稳。我没那么矫情,也没那么固执。从此岸到彼岸,床只是一叶摆渡的扁舟。如果灵魂不自由,再宽大的床也无法让你安然到达梦境那边。
关于床,每个人都有话要说,有故事要讲。但每个人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维特根斯坦早就告诫过我们: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仿佛他也是在说床。
来源:钟山(公号)朱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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