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学快毕业时学过几天打拳,教我的老师是孙老师。介绍我与孙老师认识的是邻居朱阿姨,她是家父的老同学。朱阿姨告诉我孙老师原来是上海市武术队的,外号孙大刀,那让我想到水浒传里的大刀关胜,虽然尚未见面,心里对孙老师的仰慕之情已经油然而生。
十月里的一天,朱阿姨带我去见孙老师。孙老师那时住在南市区蓬莱路乔家栅那里。从我家去那里途中穿过虹口区闸北区黄浦区,沿河南路一路向南越过复兴路后才到蓬莱路,真是路远迢迢。市区环境与我们那里不一样,人流多显得嘈杂热闹。我们从蓬莱路转进一条小弄堂,弄堂口稍宽敞处的一块长方形水泥地上有几块四方形水泥盖,下面大概是下水道,这一方小天地是我后来一段时间里每周光顾两次的地方,孙老师就是在这里教我“十路弹腿”并给我传授了一套“黑虎拳”(不知为何叫黑虎?我好像只见过黑猫没见过黑虎)。从那方小天地再往前走弄堂变得狭窄犹如“一线天”,弯弯曲曲颇长一段,走到头是一条不宽的石块路横在前面,孙老师家就在那石块路旁。
我们到孙老师家时,他正在楼下水池前洗衣服,边上站了个半大小子。孙老师让我们先上楼进屋稍等,他那里片刻就完。从一个暗乎乎很狭窄的木扶梯上二楼进到直冲着楼梯口的房间,豁然明亮,房间正面都是窗,屋子很整洁,两个小沙发后面的木板墙上悬挂着一张猛虎下山图,边上斜挂着一把插入剑鞘的宝剑。我们在沙发上坐下等了不久,孙老师和那个半大小子走了上来。半大小子听说我是去学拳的,自告奋勇说:我来教你。说罢扎一个马步,又提起一条腿,直起身子,手在空中抡半圈做出一个推掌的姿势。我不知那半大小子的来路,猜测或许是孙老师的弟子,但后来听孙老师说那是当地一个小混混,爱打架,他听说孙老师会武术,跑来说他能叫一帮人来摆平孙老师,孙老师让他试试看,结果他反而要拜孙老师为师,有事没事常来找孙老师。朱阿姨郑重其事地把我介绍给孙老师,孙老师说学武术要能吃苦,很多人心血来潮学几天吃不了那苦就半途而废了,我赶忙表决心,说自己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绝不会辜负孙老师和朱阿姨的一片好意和期待。于是我们约定以后每周两个晚上,我去孙老师家学打拳。
第一次学打拳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那天晚上到孙老师家后,他领我去上述弄堂口处那方小天地,从基本功学起,他先教我踢腿,看我踢了两下,他说我韧带太紧,帮我拉韧带。他让我背靠墙站直,将我一条腿抬起使劲向上猛推,使我那条腿向脸部贴近,我觉得腿后韧带一阵疼痛,站立着的另一条腿不由自主膝盖弯曲,孙老师立刻用他的膝盖将我弯曲的膝盖顶直,一面更加用力将我上面的腿举得更高。我龇牙咧嘴忍不住嗷嗷叫唤,眼前一片金星飞舞似乎还看到几只老虎凳夹杂其中。那晚上孙老师只教了我很简单的两个踢腿动作,他要我回去后每天踢腿五百次,并且尽快将韧带拉开。他告诉我拉韧带可以随时随地做,比如看书或与人聊天时都可以站立着将一条腿搁到窗台之类的高处。又说有人跟他学拳光想学套路回去却又不练习,他这里不是批发部,不勤奋练习的人他是不会教(套路)的。
我回去后丝毫不敢懈怠,每日得空便按孙老师所说勤练。两三星期后孙老师说我有进步,我听了很是开心。我与孙老师逐渐相熟,与师母也见过好几回,还有他们的一个可爱的小闺女。师母性格爽朗热情,使人感觉很亲切,她让小闺女叫我小Y舅舅(上海人似乎习惯让小孩这样称呼年轻人),我们那里人没有称呼外人舅舅的,我一做“舅舅”有点不习惯,但同时也格外有亲切感,之前因不熟悉而至的拘谨和紧张因“舅舅”的新身份而得到舒缓。师母对我说孙老师有在她面前说我不错,能吃苦有毅力进步快。我听了心里开心之极。师母说孙老师本人很有毅力,做事持之以恒,他长年练习书法,夏天别人耐不住酷暑闷热都拿个小板凳坐到外面去乘凉,孙老师却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挥毫练习毛笔字,大汗淋漓而乐此不疲。她说因为孙老师本身是这样性格,所以他不喜欢做事没有恒心毅力的人。
我因得了孙老师和师母的赞许练习更加来劲。那时候我的几个要好同学也与我一起练习那些踢腿弹腿之类的基本功。我们跑到复旦校园里,有时是在游泳池边上的空地上,有时去小河流水边上的无人空地,下雨时还曾在老教学楼的大厅里踢过腿。每次我去孙老师那里学了新的动作,回来后隔日便转而“批发”给几个哥们,之后大家比比划划手舞足蹈,弓步马步外加噼噼啪啪的高踢腿旋风腿,玩得不亦乐乎。我并且时常向几个哥们说些新知道的关于孙老师的“传奇”,使得他们虽然未曾谋面,却也都对孙老师有一种略带神秘的景仰之心。
然而大约一两个月后,有一天朱阿姨来我家,说了一阵不相干的开场白后问我跟孙老师学拳感觉如何。我说很好。朱阿姨迟疑片刻,字斟句酌说她觉得孙老师似乎有点不愿意继续教我了。
二
朱阿姨的话让我很意外,也很受打击。感觉十冬腊月当头浇了一瓢冷水。父亲问我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我说没有,父亲说也许是我粗心没感觉。朱阿姨安慰我一番,叫我先照常去孙老师那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她再婉转探探孙老师的想法。我嘴上答应,但心里不舒服,对朱阿姨的主意也不怎么以为然。下一次到了孙老师家,小聊几句之后憋不住,置朱阿姨的劝告于不顾,单刀直入直接问孙老师是否不想教我了。他一愣,说没有啊,为何会有这想法。我告诉他朱阿姨去我家说的话。孙老师和师母听了都笑,师母说;孙老师刚才还在说你练得好呢,怎么会不教你。我听了心里一阵松快,好像听到医生宣告说之前诊断的可怕结论是误诊一样。我后来一直没学会将事情憋在肚子里独自胡乱猜想的行事方法。也不喜欢那样做。觉得没有必要。平常人相处弄得如官场里混的“人民公仆”似的,事事察言观色拐弯抹角,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太累。
与孙老师相处日久,他待我有点像个小朋友。孙老师朋友多,时或邀朋友去他家喝酒吃饭,我也常常受邀。后来与住在他家对门的孙老师的一个外甥也成了朋友。孙老师那时是市里的武术裁判,每逢区或市里有武术比赛他常去担任裁判,他给我弄来票子,去观看过不少次。他那时好像还做过上影厂演员剧团的武术指导,与乔奇孙景璐等演员熟悉。孙老师告诉我他学武术的缘起和经过:他小时候好动,在公园里翻跟头玩,被武术队的看中,觉得他活泼好动,适合练习武术,就把他招去少体校,那时他才小学四年级。因为从小专业练习武术,所以他在学校所接受的正规文化教育很少。
孙老师的书法非常好,他是名书法家潘伯鹰的关门弟子。他兴致勃勃告诉我他与潘伯鹰相识的经过,说是他小时候有一回住院,恰巧与潘伯鹰住在同一病房,潘伯鹰大概喜欢他的机灵,教他书法,后来并收他做了弟子。他家里有潘伯鹰的书法书和专门写了送给他的长幅书法,卷成一卷,他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给我看。我不懂书法,之前也不知道潘泊鹰是何许人士,问他潘伯鹰比之沈尹默名气和书法如何?孙老师做出一个不屑的表情说:潘伯鹰的字比沈尹默的好多了。孙老师本人几乎每日练习书法,他有大大小小很多狼毫笔,字写在土黄色的毛糙纸张上,他给我看他的字,我挑拣出一张让他送给我,他说那张是练习的字,不好;他回头写一张正规的送给我。过了几天果然送给我一张写在白色宣纸上的书法,上面抄写的是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那段话。我拿回去给父亲看,父亲说孙老师这是鼓励你要有志向啊。父亲将那副书法放在镜框里,我把那个镜框挂在我的床头很长一段时间。
七十年代末时,有一次孙老师说他从前武术队的一个朋友推荐他去演电影。原来那时候香港有电影公司去大陆内地想找专业武术家拍武打电影。他的朋友向香港导演推荐了孙老师。孙老师拍了一套相片送去,似乎并没抱多大希望。但后来那事真成了现实。孙老师去香港和国内不同外景地呆了几个月,拍了一部叫做《塞外夺宝》的武打片。那大概是香港与大陆合作拍摄的最早的武打片,之后才有了轰动一时的《少林寺》等电影。《塞外夺宝》在香港和国内都没有多少反响,但那里面的演员有几个后来成了家喻户晓的影视大腕,比如演一号主角的是张丰毅,王姬也在里面出演一个角色。孙老师在电影里饰演反派主角,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坏蛋,但最后邪不压正还是被张丰毅给灭掉了。孙老师拍完电影回家后,我曾问他电影里的演员,他说演主角的演员不会武术,身材倒是挺高大,肌肉也蛮发达的。那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演员就是张丰毅,当时尚不出名。我后来看过那部电影的视频,看得出张丰毅的武术动作比较生硬,凭那身手是难以“邪不压正”灭掉孙老师的。
孙老师从市武术队退役后原本在中山北路一家工厂里做电工,大约八十年代初他被调去上海体育学院担任武术教师。将他调去做老师的是体育学院的教授蔡云龙,蔡教授在中国武术界很有名,据说十四五岁时如浪子燕青摆平巨汉任原那样打败过俄国大力士。孙老师到体院后同时还担任学院武术队教练,他带的队员参加市里武术比赛得到不少优胜和好名次。但在学校评定教师职称时,孙老师学历低比较吃亏。为了评定讲师职称他那时开始自学日语,另一方面似乎有人告诉他若有著作或文章发表将有利于职称评定,孙老师便决定要写文章。他最初想到写些介绍武术大家的文章(当时他尚不明白评定职称需要学术性质的文章),他写那些文章时,我曾帮他整理文字。他与很多著名武术家相熟,去当面采访他们,找一些有趣的资料。我与他一起去,两人各自骑辆自行车,我跟在他后面大街小巷穿出穿进。孙老师对上海市区的马路弄堂极为熟悉,几乎无所不知,三穿两穿,左拐右拐,我正觉得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时往往忽然就到了要去的地方。用那种方式我跟着他去探访过太极拳大师顾留馨,还去拜访过擅长醉拳的名家邵善康。另外我还跟他去探访过一个传奇人物的弟子和子女,那个传奇人物的名字叫佟忠义。
三
佟忠义是河北沧州人。河北沧州出过两个了不起的武术家,一个是佟忠义,另一个是王子平。王子平的事迹世人知道的比较多,当时有不少杂志经常介绍他。佟忠义的事迹知道的人少些。孙老师说佟忠义其实不仅武术功夫好,而且是有名的摔跤王,十分了得。那时正好有个佟忠义从前的弟子也是老乡约见孙老师,要聊聊佟忠义的往事。孙老师带我去见了那人,那人又带我们去见了佟忠义的女儿和儿子。佟忠义的弟子说起一段佟忠义的轶事。言之凿凿说是他亲身经历亲眼所见。他说三十年代时佟忠义在上海开武馆教授武术与摔跤,某日一帮汉子上门找茬寻衅,为首一个大汉叫做查瑞龙。那个查瑞龙是个武侠片电影明星,当时在上海滩风头正盛,那人一身腱子肉号称是大力士,而且会摔跤,他听说佟忠义功夫了得,特来领教。两人交手佟忠义稍一发力,查瑞龙便踉跄后退不迭;但他不知好歹,上前又试,使尽蛮力,结果被佟忠义借力打力就势一个大背包摔在地上爬不起来。那以后查瑞龙心服口服拜佟忠义为师傅。那段轶事听着好像九纹龙史进拜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为师的现代版情形再现。孙老师后来根据那人所述写了文章先后在《武林》杂志和《体育报》上发表。文章发表后孙老师挺高兴,还拿了登载有文章的报纸给我看。然而不久他告诉我,那个佟忠义的弟子害怕了,后悔透露那些轶事给孙老师。原因是有人严正抗议上诉文章侮辱了查瑞龙,说查瑞龙是我党早期左翼文化战线上的著名英雄人物,竟然有人在英雄身后编造故事污蔑英灵,是可忍孰不可忍。但那事后来好像也无后续发展,如小石子在水面上击出的涟漪,片刻也就无影无迹了。
另外我还跟孙老师去见过顾留馨和邵善康。那两位都是武术大师。顾留馨担任过江青和胡志明的太极拳老师,他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那人看上去很儒雅,完全没有行武之人的摸样。可是听孙老师说他的太极拳功夫是顶级的。邵善康的醉拳最有名,他给周恩来表演后得到周的盛赞。那两人在武术界地位崇高,但待人接物礼貌周全态度诚恳谦恭,全无一点自高自大不可一世的摸样。孙老师探访上述武术名家后整理成文先后发表了好几篇文章。但那些文章对于他的讲师职称评定似乎并无什么帮助。
八十年代后孙老师又去拍过两部电影。当时受风靡一时的《少林寺》影响,国内也一窝蜂拍了许多武打片。有一部叫《武林志》,开拍前曾找到孙老师出演剧中人物,因故未成。后来大约八三年左右,孙老师出演了另一部电影《南拳王》,在片中扮演反派主角哈尔蚩。八十年代中期又主演了一部《孤独的谋杀者》。《孤》片的导演是张军钊,第五代导演之一员,那人导演过《一个与八个》,号称是硬汉电影代表作,影片里有陈道明,另外几个演员后来也都成了大大小小的腕儿。《一个与八个》当时影响较大,张对《孤》片似乎也期望颇高,大概期望复制《一个与八个》的热烈反响,但未成功,《孤》片影响明显不及《一个与八个》。孙老师去拍电影后,我们基本没有机会再见面。渐渐也失去联系。大概是八六年国庆前,我有次在《新民晚报》上看到上海大世界举办所谓银幕硬汉与观众见面晚会的报道文章,看文章内容,那个“硬汉”就是《孤独的谋杀者》里孤独汉的扮演者孙老师。我八七年去了日本,上述报纸上的“硬汉见面会”仿佛是我去日本前见到的最后关于孙老师的消息。去日本后一呆近九年,期间完全中断了与孙老师的联系。
九六年我从日本移民去加拿大,前往加拿大之前在上海稍事逗留两个月。期间去蓬莱路乔家栅孙老师旧居打算寻找孙老师。上海那时正到处动工建高速造高楼,复兴路人民路那一带大片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与我当初每周两日去孙老师家学拳时看到的景象已大不相同,但蓬莱路乔家栅那里那时样貌依旧,尚无明显变化。我穿过那个曾经那么熟悉的“一线天”小弄堂到孙老师旧居,上了依旧黑魆魆的楼梯,到从前的孙老师家,房门敞开着,里面两个陌生中年妇女坐在桌前闲聊天,她们用警惕诧异的眼光上下打量我,问我找谁。我说找孙老师。她们说不知道谁是孙老师。那次后来我找到了孙老师的外甥,他告诉我孙老师家早已搬去锦江乐园附近,孙老师也已经出国,具体哪国不清楚。但他说可以帮我打听孙老师下落。
二零零三年我从加拿大回上海探亲时又去找孙老师外甥,这次他知道了孙老师的下落,告诉我孙老师也在加拿大,并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我回到加拿大后打那个电话号码,从电话里听到了熟悉的师母的声音,她竟然与我住在同一个城市,而且相隔并不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师母意外接到我的电话,声音很兴奋。但她告诉我孙老师不在加拿大,而是在法国,他在那里开了武术学校。她说孙老师很快要来加拿大探亲,又给了我孙老师法国的电话号码。我按那个号码打电话去法国,出来一个声音说:“泵就”,接着是一串听不懂然而可以分辨并不正宗的中式法语。我说:我找孙根发。对方说:我就是孙根发啊。我报了姓名,彼此哈哈大笑。
没多久孙老师果然来加拿大探亲,我们久别重逢,一起吃饭后,与孙老师和师母坐在我家里长聊。孙老师告诉我他之前那些年的经历,原来他八十年代末辞职独自跑去了南美(玻利维亚?),在那里吃了不少苦,后来辗转跑去了法国,又从法国移民到了加拿大蒙特利尔。他在法国(马赛?)开了武术学校,学生众多,到蒙特利尔后打算如法炮制开办武术学校,但不顺利,斟酌之后他便回法国继续经营武术学校,而师母留在加拿大,后来从蒙特利尔迁居到我所居住的城市。孙老师说了许多他各种各样的经历,比如在南美时求政府官员办事,手里捏着几百美金,借握手之际直接塞进对方手里行贿之类。我们隔桌而坐,我听他兴致勃勃聊天时不期然想起从前在蓬莱路他家附近那块水泥地上他教我打拳的情景,从那时到我们这时再聚时间相隔二十数年,空间从上海不远万里移到了加拿大,期间他辗转过南美和法国,我去过东瀛日本,时空迁移如今又重新围坐在一张桌子前侃侃而谈,心里颇多感慨,想起《红灯记》里鸠山队长的台词: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啊。
孙老师的外国弟子里似乎不乏武术高手,他经常带领弟子回国参加全国武术比赛,取得不俗的成绩。我2005年回国,在上海工作了数年,期间与孙老师一家在上海又见面。他们一家请我去饭店吃饭,孙老师领路在小弄堂里穿来穿去,让我想起当初骑自行车跟在他后面大街小巷乱串去探访那些武术名家的情形。孙老师现在依然在他的武术学校里弘扬中国武术,哪天如果看到某个法国佬在中国武术比赛中一鸣惊人崭露头角,很可能那就是孙老师的弟子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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