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面人满面瘢痕是烧出来的,烧得很难看。事实上除了高高低低相互纠扯的瘢痕之外没有留下丁点原来的正常皮肤。鼻子耳朵都没了,只留下几个黑洞,耳朵部位有两三个烧剩下的小肉瘤,眼睑和嘴唇看着也很吓人。他是为了救火烧成那样的,他们厂里发生火灾,冲天大火他去救,严重烧伤,昏死过去,生命救下来了,但变成了疤面人。
在救火变成疤面人之前,疤面人是个美男子。他当初是家父的一个学生,那时候他和另外几个学生常来家里找家父闲聊。父亲叫他宝鲁,那是他的名字。名字也能看出,宝鲁是山东人,与父亲是老乡。他并且是独子,所以确是家里的“宝”。宝鲁做学生时候是学生干部,团支部书记或党支部书记,和宝鲁同来家里的另外三四个学生都是山东人,山东人看到老乡似乎有一种亲热感。在那几个山东男学生里还掺和进一个上海女学生,记得名字是秀兰。秀兰喜欢宝鲁,总是跟着宝鲁,宝鲁去我们家,她也总跟着一起去。那几个学生有时候拿秀兰和宝鲁开玩笑,打趣他们是一对,宝鲁厚道,笑笑不置可否,秀兰假装嗔怒,用上海口音普通话说:再乱说,我生气了嗷。但她表情分明乐意别人那样说。她喜欢宝鲁比宝鲁喜欢她多得多,她好像总要宣示她对宝鲁的独占权,听父亲说在学校里有其他女学生跟宝鲁说话她就会不高兴,做脸给宝鲁看,但其实宝鲁与她并没有恋人关系。母亲说秀兰配不上宝鲁,宝鲁一表人才,人又厚道;秀兰咋咋呼呼,长得也一般,大脸还一脸雀斑。但父亲说长得好看不好看有啥关系?问题是宝鲁与她不是恋人关系。
快毕业时候宝鲁自己来家里告诉父亲他分配去了四川。后来行将离校去四川时候,有一天晚上宝鲁领了一个年轻女子去我们家,给我父母介绍说那是他的女朋友,那女子是上海外国语学院的学生,也是上海人,戴副眼镜很书生气。那女子说她很爱宝鲁,决定跟宝鲁去四川组成家庭。父母稍觉意外似乎又在意料之中,祝福他们。他们走了之后,父母都说那个女子好,与宝鲁很相配。
差不多也是在那个时候,有天晚上,秀兰也一个人跑去我家找父亲,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诉很久,痛斥宝鲁是个负心汉,她对他那么好,都想好不顾家里反对要跟宝鲁走遍天涯海角了,宝鲁却拒绝了她。而且现在听说还有了其他喜欢的女孩子。她说自己无地自容,人人都知道她和宝鲁是一对,现在弄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面子?不想活了。父亲开导她说感情这东西勉强不来,两个人的事情要两个人都有意思才成的。秀兰说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宝鲁。
宝鲁去四川后一直与父亲通信联系,信里总是恭恭敬敬老师长老师短的。其他那些学生则基本没有音讯了。秀兰留在学校做工会工作,与父亲在学校里常常见面,对父亲的称呼由Y老师变成了老Y。
宝鲁曾经写信托父亲在上海给他买双松紧鞋(一种塑料底的布鞋,当时比较流行)带去四川,后来有一次他来上海出差,来家看望父亲,脚上就穿的那双松紧鞋,我那时还在读小学,看到那双鞋就说,宝鲁叔叔这双鞋是我爸爸买的吧?结果宝鲁走了之后,我被父亲训斥了一通,说,给别人做一点点事情就念念不忘挂在嘴边,没出息!
宝鲁生了孩子,来信附了相片,是个小女孩,记得起个名字叫东川,山东四川一目了然。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音信,父亲有些挂念,说,好久没有宝鲁的信了呀。再后来终于收到宝鲁的信,父亲一读信说,啊呀,宝鲁救火,烧伤了啊!
那之后宝鲁与父亲的通信又恢复了正常。宝鲁告诉父亲他一直瞒着他父母烧伤的事情,害怕他们伤心,不知如何对他们说。他说他打算联系上海医院做整容手术,等容貌稍稍好些能见人时候再回老家去看望父母。父亲叹气说宝鲁一定烧的很厉害。后来宝鲁联系好了医院来上海做整容治疗,他来家里看父亲,虽然父母都有思想准备还是被那容貌吓到了。除了声音依旧,已经全然不是原来那个宝鲁了。宝鲁告诉父亲救火的过程,说是冲天大火消防队和厂里的员工一起扑救完全压制不住火势蔓延,他身为厂部领导在那样的时刻必须身先士卒,尽管心里很害怕,但没有其他选择,带头往火海里冲,很快就失去了知觉,意识恢复时候已经在医院病床上了,厂里为救火死了好几个员工,也有好些像他一样烧伤的。
宝鲁做了整容,但效果很有限,至少我觉得没有太大区别。医生说他的烧毁程度严重,整容要分几次做,从身上其他部位移植皮肤,还要做个假鼻子什么的。他那时写信给他父母已经下了毛毛雨给他们说了他被烧伤的事情,他父母心急如焚要赶到上海看他,他阻止他们说他疗程一结束就回老家。他后来回老家看父母,他母亲一看到他的摸样伤心痛哭昏过去了,醒来后又一直哭。他后来告诉我父母他回家看望父母时候的情景,我父母听了都很难过,母亲说眼泪都出来了,那么好的小伙子,唉!
宝鲁后来为了做整容,又来过上海几次,有一次是太太(就是跟他去四川的上海外语学院的大学生)陪他一起来的,他们夫妻去我们家,他太太对父亲说,其实父母也已经都知道了情况,做整容如果很痛苦的话,不做也没有关系的。她说她绝不会嫌弃丈夫的容貌,而且他们的女儿东川也并不害怕爸爸的摸样。我父母后来一直说宝鲁太太真好,真善良。宝鲁做完整容手术回四川一段时间后来信说他太太又怀上了第二胎,父亲听了委实替他们夫妻高兴,说宝鲁父母知道了一定会很欣慰。宝鲁夫妻那时候事业上都有了不错的发展,他太太是厂部翻译,翻了很多资料,又负责口译,出国了多次。宝鲁则是厂部主要领导。
秀兰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也知道了宝鲁烧伤的消息。有次她对父亲说还好当初她没跟宝鲁,说她家里人知道宝鲁烧伤后都为她庆幸,说是如果跟了宝鲁一辈子都完了。父亲听了回来告诉母亲,父亲说不是还好她没跟宝鲁,而是还好宝鲁没选她。
宝鲁与父亲的联系一直持续到父亲过世。父亲过世后他曾来上海看过母亲。后来我们兄弟出国各奔东西,也就没有联系了。前些年我在国内工作时,曾经上网查找过他的讯息,看到他做了某集团公司的老总,真为他感到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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