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发表用此笔名)
“元月二十三,阴,丧钟为我而鸣。”
南京山阴路,一间破败的旅馆里,苏秩在笔记本上规规整整地写下两行字,在吹干墨痕后,他合上钢笔,将笔和本子一并放入了大衣贴身的口袋里,他站起身来,使劲在衣服上拍了拍,他厌恶这个地方,他觉得这个地方到处都充满了腐败和污垢,即便是他刚坐过的那张干干净净的椅子也有许多看不见的令他作呕的恶心的东西,他在这里住了十一天,绝大多数时间他都站着,在阳台前凝视外面走过的人和车或者用CD机听歌,每晚在他实在忍不住要睡觉的时候,他都会在床上铺上一层厚厚的卫生纸,卫生纸雪白的颜色让他觉得心安,即使卫生纸下面的是同样雪白的床单,但他觉得那床被无数人睡过的床单的缝隙里满是藏纳的污垢,农民工的汗液、酒鬼呕吐出的胃液、宾馆养的小姐的体液,这些东西通通都流进过那条雪白的床单里,在那里干涸并留下印记,这些肮脏的印记是用廉价的劣质洗衣液洗不掉的,每每想到这些,他的胃里就不免又一阵翻江倒海,他得干呕好一阵才能停下来,然后努力地让自己的脑子里充满莫扎特的《D小调幻想曲》,把那些东西通通从他的大脑里扫出去,在他的眼前出现梵高的《星月夜》的时候,在那满天的蓝黄色曲线的不断旋转,逐渐变成一个深蓝色旋涡的时候,他才能够沉沉地睡去。他每晚都睡得很深,隔壁婴孩彻夜的啼哭和楼上床板的吱呀作响都不能把他从睡梦中惊醒,这个肮脏的尘世已经够令他恶心的了,他无比迷恋美好的梦境,他每晚都能有一个好梦,梦里在穿过星月夜的深蓝色旋涡后他就会来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那里只有他和遍野的白百合,他喜欢躺在花田里沐浴圣光,然后再沉沉睡下,在梦里,他一层一层地入睡,一层一层地下坠,坠地越深,他越心安,他越觉得舒服,直到最后一切消失,四周都变成白色,那个时候,他觉得他已经不在三维宇宙了,他觉得他自己便是那个世界的神,他会静静地悬浮在那个纯白的世界里,满意地注视着属于他的世界里的一切,每一夜都是这样。
现在,临近黄昏了,这个时刻是最难熬的,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消失等待黑夜来临如同看着一位美丽少女血液被一点一点放光慢慢死去,白天地一切美好都会被黑暗吞噬。苏秩拿起桌子上的酒杯猛灌了一口烈酒,威士忌醇香微苦的口感使他镇定,一股奇妙的感觉在他的嘴中游荡,再从咽喉慢慢滑下,流进胃里,散到全身,舒服极了,他想到了和他的妻子第一次接吻的感觉,两者都使他迷幻和眩晕,只是现在,酒还想常常喝,他却再也不想见到他的妻子,七年的婚姻磨平了那个女人的棱角,也抹去了那个女人的光泽,她的身材并没有走样,脸蛋也并没有变黄长出皱纹,婚后她更加丰满,在玻尿酸的浸润下她的脸蛋也更加滑嫩了,只是苏秩总觉得她没了光泽,就像一幅挂久的画一样,画上的内容和刚买来是一样的,只是被生活撒上了灰尘,变得雾蒙蒙的,那个女人习惯把房间收拾的井然有序,一成不变,习惯每天在饭前给两人做一锅排骨汤,习惯和他七点起床,十一点睡觉,日子好像是在一天天变的,又好像每天都没有改变过。
去年情人节的时候,他在下班回家的时候买了一束玫瑰,那天他带着玫瑰悄悄走近厨房,从背后轻轻抱住了正在炖汤的她,他的脸擦过她的耳朵,吻在了她的嘴唇上,他错愕地发现他的脑海里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亲吻已经在婚姻里消失许久了,许久后的这次亲吻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暧昧和迷幻,他有种亲吻同性的奇怪感觉,他看着她的眼睛,用微笑掩饰了尴尬,把玫瑰花放在她手边的菜板上,他从容地走出厨房,走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呕吐了起来,那是他第一次呕吐。
后来他便会在各种各种的地方莫名奇妙地想要呕吐,在儿子的家长会上、在朋友结婚的宴席上,甚至在单位领导高谈阔论的会议上,他都难免一阵干呕,为此他买了一块手帕,每当想要呕吐的时候,他都用手帕掩住嘴巴,他喜欢在那块手帕上撒些商家附送的香水,那是他以前没有闻过的味道,有些刺鼻,但第一次闻到后他就喜欢上了那个味道,那个味道使他心安,他常感觉那香味能使他的灵魂暂时离开他所处的地方,去到别的地方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
苏秩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屋子里没有开灯,装满酒的酒杯在窗外路灯射入的光的映射下变成了琥珀色,他端起酒杯静静地瞧着,窗外升起了一束烟花,屋子里被照亮了,琥珀色上闪起了光,苏秩闭住了眼睛,元月二十三号了,他已经“出差”了一个月了,前十九天他住在隔壁的酒店里,十九天花的钱超出了他的预算,但他仍不想离开,于是他搬来了这间房租低廉的破旧旅馆继续“出差”,这个时间他的妻子应该还在对面小区里那盏亮着的灯下和他的父母儿子一起招待来拜年的亲戚。年前他就预见了这个场景,亲戚和家人的笑容让他涌上了呕吐感,他无法想象当这个每年都会出现的画面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呕吐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于是他选择了“出差”——一个人在酒店过完这个年。
苏秩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举起酒瓶喝了几口,当眩晕感来临的时候他躺倒在那张铺满纸的床上睡了过去,夜深的时候,他又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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