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服留韵
苦根还在药地里坐着。
时值中秋,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享受着月圆夜的天伦之乐。
月华透过枝桠,倾泻而下,洒在苦根伛偻的背上。苦根望着月亮发呆,喃喃着什么,手中紧攥着几条草根。
苦根本名不叫苦根,苦根有一片药地,种着乱七八糟的中药,他整日都在捣鼓他的药材,还时不时傻笑着,于是人们送他了这个外号。
苦根小时候可是个上蹿下跳的毛猴儿,爬树摸鱼,整日不见踪影,直到房顶冒出了炊烟,他才满头大汗地跑回家。直到一天,一向身体壮实的苦根突然病倒了,家里吃啥药都没用。隔壁张大娘拉着苦根娘说这病要到镇上看西医才有用,于是苦根娘又慌慌忙忙背着苦根到镇上,又是打针又是输液,开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药才把苦根背回家。
到了半夜,苦根却还是上吐下泻,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孩子他娘,要不……咱背上山去……找罐子刘试试?”苦根爹小声提议道。
罐子刘是村里的老中医,可就是性格古怪,找他看病的人也没几个,苦根娘还和罐子刘闹过架,就更不愿拉下脸面求他看病。
“那个老倔牛!”
“西医都看不好,中医还……”
苦根娘看了看眉头紧皱、十分痛苦的苦根,咬咬唇,
“……算了!走吧!”
于是苦根一家摸黑上了山。
“老刘!老刘!”苦根爹敲了敲破旧的木门,“在嘛?”
过了好一会儿,木门才吱吱打开,走出一个衣衫破旧、睡眼惺忪的老头,老头将头耷拉在肩上,皱了皱眉头:
“干啥!”
“那个……我家娃病了,到处看了,都没用,所以……”苦根爹小心说着。
罐子刘好终于睡醒了,看了看苦根,冷哼一声:
“进来吧!”
只见罐子刘把苦根安置在草席上,熟练地确诊、煎药,又将几味药捣碎敷在苦根额上,喂他喝下一碗清苦的中药,没过多久,苦根的神色便缓和了许多。
“你把这些带回去,煎服一日三次。”罐子刘将一捆中药递给了苦根娘,苦根娘又将钱递了过去,一叠皱巴巴的票子,边角翻了毛,但还是整整齐齐地叠着。
“拿回去吧!”罐子刘撇了撇头。
“咋?还嫌少?别假惺惺的,我不想欠你,拿着!”苦根娘皱了皱眉头。
“救死扶伤是我中医的本分,”罐子刘骄傲地昂着头,“这孩子我瞧着喜欢,就不用给钱了,我自愿的!过年时让这孩子给我送几斤腊肉就行!”
苦根娘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了声谢谢,带着苦根回了家。
苦根病好后,跟变了个人似的,懂事了许多。他突然提起要去山上拜师学中医,苦根娘看着苦根,沉默许久,最后点了点头。于是,苦根与中药的故事便开始了。罐子刘再次见到苦根时,微眯着眼睛,嘴角勾起浅浅一笑,捋了捋胡子,得意洋洋道:“我就料到你会来找我!”
苦根便从此多了个师父。他发现师父也不是那么古怪,可能因为他太喜欢中药了,以至于看上去总是疯疯癫癫的。
师父总是爱给他讲华佗济世、神农尝百草的故事,一次、十次、一百次,他总听不腻。
“中医是我们的使命,中药是我们的灵魂。”
“它们可保了我中华千秋万代,这都是我们的根啊……”
“哟,你这小崽子,可要好好学,将来让中医传承千千万万代!”
……
每每说到这些,苦根发现师父的眼里总是荡漾出一波又一波的光芒,嘴角总会不自觉地绽开一抹微笑,好像这些都是他的孩子,好像自己也是他的孩子。渐渐的,有一些东西在小苦根的心中生根发芽……就这样,一晃五年,苦根也快成年了,他从未觉得自己的生活竟这样充实。
可平静的日子也没有长久。
正值一个昏暗的下午,苦根从山下上来,还没走多进,就听见师父院子里传出铁器敲打的声音、咒骂的声音,“你这个老瘟医!居然敢医死人!”“打断你的手!”“敲断你的腿!”“烧了你的屋子!让你再去祸害人!”只见罐子刘被一个长相凶恶的莽夫按在地上捶打,鼻青脸肿,口吐白沫,嘴角不断涌着鲜血,另一个人还拿着铁棍砸屋子。
苦根突然想起这两人都是跟师父发生过争执的。
看着师父痛苦的模样,苦根泪水一涌而出,他恨不得搬起石头,把伤害他师父的人都砸坏!
罐子刘看见了苦根,拼命地晃着脑袋,挤着他那沾满鲜血五官,一个劲地示意苦根,苦根知道,师父让苦根别管他,让他从后院进去把东西拿走。苦根也知道自己决对斗不过这两个魁梧的人,贸然冲进去会搭上两个人的性命。
可他怎么能看着师父在自己眼皮下背欺辱!
他再次握拳准备冲进去,罐子刘咬紧的牙关突然张开,发出了一声声嘶哑的呜咽,他在嘶吼,他在哭,眼中涌着浑浊的泪花,那目光充斥着疼爱、痛苦、乞求、欣慰、希望……苦根妥协了,他知道有些东西师父看的比生命重得多……
他敏捷的身子窜到了后院,打开师父日日宝贝的柜子,里面竟全是些珍贵的药材,和一卷一卷的药方,看着师父苍劲有力的字体,他脑海中浮现出师父握着笔满脸自豪地写下一个又一个药名的模样,浮现出师父拍着他的脑瓜,一本正经地说着“好好学!将来一定传承下去!”苦根含着泪水,指甲划破了手掌,冒出层层血丝,他朝师父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咬着牙,连滚带爬地冲下了山。
后来,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十年后,他带回一箱又一箱的包裹,还有一位美丽温柔的妻子。他开始经营起一小片药园,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学习很用功,早早考到城里去,一点儿也不像他。苦根把心思都花在了中药材上,儿子不能理解,看着自己同学和父亲相处的和睦场景,他更加埋怨父亲了。
又过三十年,苦根的妻子患上了癌症,为了能医治好她,苦根翻遍各种古籍,研究各种药材,日日劳累,显得十分消瘦。
苦根儿子回来接患病的母亲,又和苦根杠上了。
“不!不需要!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爸!我们把妈接到大医院,那里有先进的医疗技术,比你这天天瞎整好得多!”
“哼!谁不知道现在西医、中医都拿癌症没办法,花什么冤枉钱!再说,我这次改了方子后,你妈神色好……”
“爸!”苦根儿子忍不住打断,“人家西医是哪里有靶打哪儿,中医早就过时了,你天天给妈喝那些苦不啦叽的药有啥用!你自己喜欢那些东西别耽误妈的命啊!”
苦根气得满脸通红,深陷的眼眶包不住泪花,一口气涌上胸口,差点没缓过来:
“你……你……崇洋媚外我不管,这是我们的根啊!根啊!”
“我中华上下五千年……你知道这些中药救过多少人的命啊……”
“你怎么……你怎么敢这样说它,你怎么能忘了我们的根啊……”
他们还是走了。
苦根想起了师父,他跪在地上,泪水一波一波地流尽。他想,中医的根是不会断的,总会有人懂的。他拥抱着大地,亲吻着孕育了这个伟大民族的土地……
清冷的月光映出苦根早已干涸的泪痕,他颤抖的双手把手中紧攥的草根埋在了泥土里,还不时发出一些奇怪的呜咽声,没有人知道他在喃喃什么。
这晚过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苎麻:曾祖母手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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