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坝边的小桃树
三月微暖,春光乍现,惠风和煦,流云缱绻,时不时有几只鸟雀飞过,捏着嗓子送了一两声啼鸣,算是迎春了。
淮姑手中 着一只银簪,眯着眼睛,倚在村口那颗大榕树下,享受着已许久没出现的阳光。她的身旁有一只老猫,毫无防备地露出白色的肚皮,共享这温暖。村中有人走过来,老猫便尖锐地叫唤,跳起来,然后逃走。村中那人问她:“淮姑老太,还在等儿子、女儿回来?”
淮姑低低“嗳”了一声。
那人又道:“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听说你儿子、女儿在城里出息了,有车有房的,你又干什么非得叫人回来?谁愿意回这个山踏踏?如果不是我没啥本事,我也早就出去了。”
淮姑只低着头,不说话。她盯着手中那支有些发黑的银簪,良久,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淮姑的一生都在这个山村中度过,那时新中国刚成立,文明的开化还没能传播到这个穷乡僻壤间,村中保留了大量的传统风俗。
她手中的银簪是她的母亲央求她做匠人的祖父为她打造的。在她十五岁时,她的母亲为她绾起一头长发,插上了这根银簪子,告诉她说,你长大了。
再后来,她将这根银簪送给了她即将参军的丈夫,以寄托一腔难诉的情深。归来后,丈夫告诉她,他始终把这根银簪收在他的枕侧,以慰藉思念。
这根银簪伴了她大半生,从一个青涩的姑娘,到如今满头银丝的淮姑。
她一直收着。
在她的女儿十五岁生日时,她曾想着将这根银簪赠送给女儿,她的女儿却笑着说:“妈,现在谁还用这个?”
一句清浅的话,便将她彻底挡在门外,无法动弹。
在她的儿子带着儿媳回来时,她曾想着将这根银簪赠送给儿媳,儿媳不知如何拒绝,便用目光示意儿子,儿子心领神会:“妈,不用了,她用不上,又没有收拾,到时候丢了反而不好。”
她瑟缩了一下,仿佛有一种铺天盖地的羞耻把她闷在罐子里。
他们认为她不知道。
可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风来,树叶发出一阵响声,又有几只盘旋的鸟飞过。老猫又跳了回来,蹭着她的裤脚,“喵呜喵呜”地叫唤着。她一手抚着它的毛,一手捏紧那支银簪,手心微微出汗。
远远望见儿子、儿媳带着孙女回来,她迎上前去:“回来了!一切顺利吗?你们吃饭了吗……”一路上絮絮叨叨,儿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她。
到了晚上,山村下起了雨,甚至出现了打雷和闪电。村口的那颗大榕树被风吹雨打,而树下的老猫不知所踪。
淮姑端上一盆熬成奶白的鱼汤,看着儿子一家人吃得欢欣。淮姑在饭后把孙女叫到自己的房间,拿出那支银簪,还未开口,便被她心爱小孙女稚嫩的话语打断:“奶奶,这是什么啊?好难看呀。”
淮姑只觉得如负千斤。她原想同孙女讲一讲这支银簪的来历和故事,告诉她从前的女子岁行及笄礼,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的习俗,告诉她发簪的意义。
可她看着孙女嵌着水钻的蝴蝶结发带和发卡,终究是咽了下去,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那天晚上,雷声将她惊醒,雨水打在她的窗户上发出了凄厉的厮磨声。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儿子叫住了她。
“妈,你手里是不是有一根很久了的银簪?那支银簪你还有用不?没有用就给我吧。”
她愣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忽然涌出许多的欢喜,她的眼泪几乎到了眼眶,无法抑制地妄想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恣意流淌。
“我有个领导喜欢收藏这些带点儿年头的东西,最近刚好上头刚好有个位置空了,推荐我上去的机会很大……”
于是又一字一句地,把她重新按进了寒渊里。她只觉得遍体生寒,从血液到骨髓都附上了一层冰。
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一个字。
这时,有村人敲开了她的门。
“淮姑啊,你快去看看,村口那颗树昨天晚上被雷劈折了,几乎快死了!”
这一次,淮姑愣了半晌,也慢慢地道,声音如同从身体内部滞缓笨重的齿轮中撕扯而出:
“啊……?”
那颗榕树从中间被劈成了两半,树干变得焦黑。它的树叶落了一地,又因无数人的踩踏,终于成了烂泥。
在这样的季节本就不多见雷雨,如此,村人议论纷纷,有一位长髯老者叹道:“是天要亡它!”
天要亡它。
淮姑佝偻着背,一步步地走回家。她沐浴在柔软的春光中,背影却让人读出了秋日的萧瑟。
几个月后,淮姑大病一场,竟连夏天都没能捱过去就闭上了眼。她手里握着那支银簪,谁也没办法掰开她的手把银簪取下,便任由那支银簪随她入葬。
入葬那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有一只老猫躲在焦黑的光秃的榕树下,发出一阵阵“喵呜喵呜”的叫唤声。
文化之“根”百世遗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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