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二叔喜欢看到一望无际的麦浪。我二叔此时的身份是一条鱼,一条让麦浪淹没在茫茫麦海里的鱼。他游走在麦浪里,他的身上散发着莜麦的味道,他的嘴里吐出的也是一股莜麦的味道。游着游着,他会慢慢地慢慢地也变成麦海里的一株莜麦苗,或者莜麦苗上面举着的麦穗里的一粒莜麦子。好多的时候,他只是一个行走在垅沟间的耕牛,或者滚爬在粪堆里的一头猪或者一条狗,牛也好猪也好狗也好,他是以一种状态面对生活,并以一种状态向生活讨生活。这话多少有点绕,但我二叔真是以好多种动物的方式,侍弄着他的生活。
大多数的时候,乡村的生活,就是扮演一种动物,或者成为一种动物。这样似乎离生活更近一点,也更加真实一点。
我二叔是一个注重现实的人。他根本不在意别人是不是把他当成了一头牛或者一条猪或者一只狗,我二叔在家门口的土地上就是一直把自己当成一头牛或者一条猪或者一只狗的。而我二叔从来就没有把一头牛或者一头猪或者一只狗当成一头牛或者一头猪或者一条狗的,我二叔把它们都当成了自己的兄弟。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我二叔经常会坐在地埂之上与一头牛拉家常,这是两头牛的家常,也或者是两个人的家常。这是两个行走在生活的地垅间,拉着生活的犁走了一段路走累了的弟兄之间的家常。在这个时候,我二叔会点燃一支烟,是那种劣质的烟,劣质烟在那一刻让我二叔成了头上这片天底下这片土地上唯一的皇帝。我二叔说着话,会把自己交给一缕一缕扭着腰向上的烟丝。牛则啃着嘴边的杂草,一点一点地把二叔的话咀嚼成它自己嘴里的味道。我二叔也经常把猪叫成那个人,把狗搂在一起睡觉。它们是乡村生活的一部分,当然也是我二叔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它们,我二叔肯定会觉得乡村的生活真的不是生活了。
二
我二叔不知道他还是条鱼,但当麦浪涌向秋天的时候,我二叔却真真切切地变成了一条鱼。
秋天是麦浪泛波的季节,秋天神奇的力量会让整个田野变成一片大海。
这片大海是属于牛一样猪一样或者狗一样的我二叔的大海。
我二叔期待这样的大海,在这种期待里,他从来就没有珍惜过自己的力量或者时间。我二叔把他心底有限的力量变成了脚下“川流不息”的河流,一点一点地让它流到那茫茫的大海里。
流着流着,我二叔就成了这大海里的鱼。
这样的大海会泛起许多浪。我二叔经常是游走在一种叫做莜麦的麦浪里的,莜麦的浪培养了我二叔特定的鱼鳍,这种鱼鳍显然是喜欢这样的大海的。在这样的大海里,我二叔还会走进谷子、胡麻、豌豆以及别的什么浪里,这些谷子、胡麻、豌豆的浪让这片大海丰富着、灿烂着,也让作为鱼的我二叔一点一点地醉了。
我二叔最终游到了麦浪里。我二叔更加喜欢的是麦浪,就像一年四季喜欢以莜麦作为主要的食物一样。
莜麦的浪一波一波起伏着,它们拥向了我二叔又离开了我二叔;它们扬起了身子,又弯下了身子。它们也有不动的时候,这样的时候,它们静静的,一粒粒莜麦麦穗的水滴在我二叔的手上身上游动着,像是在抚摸着父亲又像是在抚摸着儿子。更像是一对情人,含情脉脉,又若即若离。我二叔知道它们每个动作的意思,在北方的秋天,在这一大片的庄稼的大海里,我二叔游走了许多年了,他对它们的熟悉,就像它们对他的熟悉一样,它们的语言就是它们一个一个的动作,它们的动作把它们的心思一点一点地表达了出来。
我二叔有时会把一个莜麦穗子托起来,贴在脸上,一句话也不说,一直贴着。于是一群莜麦穗子都朝着我二叔涌来。我二叔笑着,他想把每一个莜麦穗子都托起来,他想把每一个莜麦穗子都贴在自己的脸上,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我二叔就站在麦浪里憨憨地笑着,看着这一个莜麦穗子,再看看那一个莜麦穗子。那一刻,我二叔在心里把所有的麦穗都贴在自己的脸上了,他身上也是麦穗的味道了。
三
在莜麦的浪里,我二叔碰到了另一条鱼。
肯定是,另一条鱼也被莜麦一波一波的浪吸引来了。或者,莜麦特有的味道,让另一条鱼老远老远就醉了。在北方,在一个叫施村的地方,其实每一个人都可能是麦浪里的一条鱼;或者,他们本身就是游走在乡村的一群鱼,当秋天到来的时候,莜麦的浪唤起了他们粪和杂草和炊烟以外的另一种记忆。两条鱼在莜麦的浪里,感受着同一种味道,并一点一点地靠近。熟悉的味道,让他们变得熟悉,而这浪里的每一株莜麦苗都没有阻挡他们靠近的步子,每一粒麦穗所指的方向,都是他们逐渐靠近的方向。
那是一个叫面鱼儿的女人,她有一个家,有一个男人,但她的心不在那个男人身上。她的心可以走进莜麦地,变成一条散发着莜麦味道的鱼,但她的身子不能。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她也是。
在他们的身前,莜麦的浪伏下了身子,于是在一条鱼的眼里,只有游动着的另一条鱼的影子。散发着北方莜麦味道的两条鱼,在逐渐走近的过程中,已经不是两条鱼,而是被割裂的同一种味道,正在慢慢地慢慢地回归一体。身后的浪拥过来,推搡着他们的身子。这时候一波一波的浪们,更像是一群调皮而骚动的年轻小伙子,用它们的热情和好奇,让它们中间的空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把两条鱼拥到一起,直到把两种味道融合成一种味道。
北方的天地何其大!那一刻,天突然小了。那一刻,地突然小了。
北方的风何其大!麦浪突然静止,海也静止。
时间静止在一穗一穗的莜麦上。莜麦的味道在那一刻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味道。
在长久的静止和凝固之后,在合二为一的激动与碰撞之后,北方的风慢慢地蓄积起力量,然后挥动起手中的指挥棍,随意地一挥。于是,等待了好久的麦铃动起来,等待了好久的麦穗动起来,等待了好久的麦浪动起来。
然后,一望无际的大海动起来。
北方的天和北方的地,在这样一个秋天,在两条鱼变成同一种味道的一个普通日子,开始颠倒……
四
村庄的深处,有一个属于二叔的家。村庄的更深处,是二叔的祖先们。
二叔在深深的黑夜,看到了他的那些祖先们。他看见他们从一片莜麦地出来,走进另一片莜麦地,他看到他们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又走到黑暗中,变成一棵一棵莜麦。他看到他们也变成麦浪,变成了莜麦的海。
在一个秋天,乡村举办了一场葬礼。那是一个劳作了一生的光棍汉的葬礼,也是一棵莜麦苗的葬礼。没有人知道二叔为啥把他的坟地选择在莜麦地里,人们只知道这个村子将再也看不到一个叫“鱼顺子”的光棍汉和他一年四季穿行在莜麦地里的影子了。
在灰蒙蒙的莜麦的海里,二叔早就为自己准备了另一个家。二叔抚摸着莜麦们,就像抚摸着另一个自己,就像抚摸着他的所有秋天。这种感觉,让二叔很惬意。二叔摸犁把子、摸镰刀、摸锄头的手轻柔地从每一棵莜麦的身上滑过,二叔的血液、二叔的心绪注入了莜麦的身体,二叔把这一生都注入了远远近近的莜麦们。
麦浪涌着,一浪一浪的往事涌到二叔的眼前,又从二叔的身边涌到远处去。
莜麦的味道真真切切地弥漫在了天地之间,细听,能听到北方低沉的唢呐的声音。不是单一的声音,而是合奏。摇动的麦苗,举起穗儿,鼓足了劲在吹;涌动的麦浪心领神会一般,没有谁喊一声口号,却齐刷刷地吹出了一曲北方最雄浑的唢呐合奏。整个莜麦的海,变成了北方民俗里抑扬顿挫的生命律动。
北方的天空,又一次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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