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地方,你要住多久,才能真正深入它,了解它。就像对一个人,如果没有切身的交往,你仍不知道他是谁;就像我身居东北,对它仍鲜有理解,只看到它的坚硬粗砺,多山林,多平原;就像我所住的城市,它竟然有这样一片原始森林,像大隐隐于市的高士,临城而居,却清静无为,巍然不动。也曾去过,只是在山下水边逗留游玩,并不知道它的背后,竟是莽阔的8000多公顷的大森林。
是的,这片原始森林可以说就在城市里,与城市相距不过二十多公里。有人说,它是东南亚离城市最近的原始森林。现在叫牡丹江•三道关国家森林公园。
路很平坦,驱车不到半小时就到了。
秋风过处的东北大地,生气并没有涣散凌乱。一路上,不时有喜鹊飞过车前,黑白色轻巧的身影,还不等看清它们,转眼就一滑而过,消失在路边的林子里。道路两侧的树木跟着车的疾驰一排排闪过,柞树举着一树树坚挺的不肯落下的黄褐色枯叶,白桦雅洁的身躯伸展着枝丫,仍不失婷婷秀美。松树们墨绿的颜色和劲挺的身姿一样不改初衷。庄稼地里,一垛垛扎捆整齐的秸杆,次第排列,浓郁的稻香似乎还没有散去。刚过冬至,零落的轻雪便急不可耐地飘起来,迷蒙着安静的山野,是庄重,是不言的静穆。
这不是进山的最好季节。
最好的时节是春夏,是秋天。春夏时节,各种绿色聚集交汇,满目是丰腴的绿,叶叶交叠,树树繁华,近百种树种成就了森林的丰饶茂盛,负氧离子清甜的气息,迫不及待地分享你的每一次呼吸,还有溪涧、流水、花香、鸟语……溪流中或站或卧的光滑的巨石,挨着挤着,或远远地互相看着,清凌凌的溪水环绕着、跳跃着一路倾泻,这是大自然刚与柔最亲密和睦的相处,与山顶上雄踞的形态各异的石峰遥相呼应。
一天天,露深霜重,远近的山便染出一层又一层斑斓的色彩,依次错杂铺展,这里俗称“五花山”,湛蓝高远的天空朗照下,呈现明丽与热烈,从容却不甘平庸的生命景象。东北的山,多有山无峰,海拔都不是很高,且和缓圆润,便以丘陵称之。三道关的山却不同,有峰,有石砬子。一线天、鸡冠砬子、骆驼峰、岱王砬子……峰峦错落叠嶂,层次鲜明,绚烂的颜色油画般像是要滴出油彩来。
而此时,山色已然老去,暗淡,但我过于急切地想走近。
穿过一个个村庄,经过一家家院落,偶尔听到鸡叫,狗吠,想着必有无数陈年旧事掺杂在村庄的过往里,不为人知,而有些秘密,将永远被时间隐藏。那么,这片原始森林又暗藏着怎样的神谕,“三道关”呢,这三个字预示着人世间的什么关口,谁能知晓。
村里82岁的郎洪荣老人说,“从山东逃荒来这里时,是1964年,那时还没有几户人家,我也问过咋就叫‘三道关’,比我来得早的老户说,人这一辈子,说不清有多少坎儿,这‘三道’也不是说就只‘三道’,但只要到了这儿来,就有了觉悟的能量,看了,走了,想了,了是结束,也是了悟,多少道关口都能过得去。”
他说,人这一辈子,在意啥呢,我来时这里啥也没有,只看得见密不透风的林子,更没有房子,都住在自己搭的马架子、地窨子里,冬天上山伐木,春天种地。后来,这里的人渐渐多了,来的也多是山东、辽宁、河北等地的穷苦人,为生计“闯关东”。人多了,也就有了村落。他住的一村,以前叫蛤蟆塘。我听着有些耳熟,似乎在《林海雪原》里见到过这名字。原来,小说《林海雪原》中的地名多取自这里。少剑波的剿匪小分队奇袭“奶头山”,也就是土匪许大马棒的地盘,就是源于三道关的“奶头山”。老人还说,小说中的蘑菇老人、郑三炮原型也生活在这里的二村和丰收村。
更让我惊讶的是,《林海雪原》中“八大金刚”中的“二大金刚”也生活在这里,并在此终老。
郎洪荣老人说,“他叫徐延军,那时也就六十来岁,是个孤老头子,和我们一起伐木,是个大锯匠。我那时三十多岁,他张口闭口喊我,‘孩子’,‘儿子’。老头干净、利索,不太爱言语,但人缘好。平时爱买些饼干、糖分给邻居孩子们,孩子们也爱围着他。1965年社教调查他,大家伙才知道他是‘二大金刚’。但在大伙眼里,他还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干净老头儿。都说土匪枪法准,大家就想试试他的枪法,他不出声,拿过枪,抬手枪响,远处的电线就断了。”
“他老了,林场派专人照顾他,给他养老送终。”王区长是三道关国家森林公园所在地爱民区常务副区长。他在三道关三岔河六村长大,当年,王家的父辈们也是千里迢迢举家从山东来这里讨生活。上学后他离开了这里,可心里还是揣着三道关的现在将来,平时工作忙,但只要得闲,一个人开车他也要来这里走走,看看。他说自己有扯不开的“三道关情结”。
从随身的档案袋里,他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老旧的报纸,薄脆的纸张被他小心翼翼地展开。这是一份他保存了二十几年的香港《大公报》。那时他还在区文化馆工作,接受了《大公报》对三道关地情资源的采访,图文并茂的版面,虽然颜色已然浅淡,仍掩不住他对这片土地、山水的深情。
“这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啊,也是我们城市的后花园,我们老百姓的后花园。修建中东铁路和日伪时期,日俄在东北进行了大规模掠夺性砍伐,还修建了铁路专门运输木材。千百年的古木走出了森林,变成枕木,大批木材还被日本人运回国内。值得庆幸的是,三道关这片原始森林却得以幸免。新中国以后,这里成立了三道关林场,才开始采伐支援祖国建设。这里有生产绿色食品最基本的三个要素,最好的水、土、空气,现在我们更得好好珍视它。”
他指了指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老人,个子不高,灰白的头发,不乏干练。“这位是我的老哥哥杨春林,我们都是在三道关长大的,他后来参加海军陆战队,回来后是我们牡丹江市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全国‘打黑’荣立一等功,中央电视台都来采访他,。”
老人和善地笑笑,丝毫看不出“打黑”英雄的坚毅与凌厉,“说那些干啥,都是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也是传奇,他后来回三道关当了派出所所长,为了这片林子,他‘六亲不认’,还在山口立了一块大牌子,写着六个大字——‘砍大树,坐大牢’,他是这片林子真正的‘保护神’。”
“就是那次,堂弟在山上砍了一车木头,牛车刚拉回来,我就知道了。带人到他家把他拘了起来。他没寻思我真能拘他。为这事,我爹把我家窗户门全砸了。”老人笑着,说得轻描淡写。
“现在虽然退了,可有事他照样管。没事就在山上山下转悠,真是部队出来的人,登‘一线天’,年轻人跟不上他,我们眼看着他在前面不见人影。偷着伐木的,在山上挖坟的,他知道了准去管,别人还真怕他,威严不倒。”
跟在杨所长后面,踩在湿软的厚厚的干净的落叶上,有些滑。他说,“知道吗,你走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不是山上吗?”
“是山上,是山上的长城上,唐代的长城上。”杨所长有些得意。
那么,脚下这道隆起的长长的土坡,是“长城”吗?
果然,前面立有一块石碑——
“牡丹江边墙为渤海国时期修建,堆土砌石而成,是牡丹江中游一道重要军事防线。边墙沿张广才岭东部自东南向西北蜿蜒起伏,在整个山区伸展约百余华里。2006年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2年列入中国长城资源。”
时间走得太快,记忆,有时跟不上。
渤海国是唐朝时期东北的一个地方少数民族政权,以粟末靺鞨族为主体。这是一个彪悍而不乏智慧的民族,曾在牡丹江一带建立都城,受唐朝册封,疆域范围在东北地区、朝鲜半岛东北并远涉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一部分,有“地方五千里”的辽阔版图,设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一百三十多个县。渤海国典章制度和文化都深受唐朝影响,强盛时有“海东盛国”之誉,可以想象是多么富足兴旺。为防范北部的黑水靺鞨入侵,渤海国修建了边墙。虽然挡住了黑水部的侵扰,却没能抵挡觊觎渤海已久的西部强邻——契丹国。公元925年,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率大军亲征渤海,历时229年之久的渤海国,于次年灭国。
之后的辽金及东夏国蒲鲜万奴时期,为防止蒙古人入侵,也曾续建和使用过边墙。
边墙的性质与作用虽与长城相同,但从结构看,并没有中原长城的典型特征,像城堡、关城、烽燧,也不见砖石,而是在山林中“就地取材、因材施用”,土垒为主,而沟谷处是以土石垒砌的,还附建土筑、山头式、石砌马面。这一浩大的工程在东北的山城、平原城中是少见的,填补了中国长城史黑龙江省的空白。
林木的根须深入大山的腹地,恰如人的记忆进入更遥远模糊的往昔。边墙,是一个帝国又一个帝国最后仅存的果实。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我们走远了,再回头,整个山色在迷蒙的雾中成为巨大的泼墨写意,而岁月,亦在远处沟壑纵横。边墙在脚下,那些看不见的部分依然在无声地延伸,延伸进偌大的山林中我们看不见也无法抵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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