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之河流把我溯回在那个小镇。那时的自己刚刚高中毕业,因为父亲的关系,被安排在一个临时组建的单位,即当时的北线公路指挥部。作为一个县级单位,配合水电工程八局在此建一座本省最大的五强溪电站。
报道的第一天,早上七点多乘船从县城出发,顺着沅水河一路直下,下午两三点左右到达麻伊伏镇——一个毗邻桃源县的地方。第一次乘船去这么远的地方,心情的激动和兴奋难以自制,更不消说沿途两岸旖旎的自然风光了。
单位是临时的活动板房,蓝白相间,搭建在河岸之上,酷似拼装的儿童积木或货物集装箱,远看很是醒目。再往后的荒山上,到处是开垦过的痕迹,被大型机器挖掘翻修过的灰黄色的土地上,搭建着许多积木式的住房,驻扎着水电工程八局。一条条新修的黄泥巴土路纵横交错,承载着按吨位计算的装载机、挖掘机、推土机、翻斗车等大型工程机械装备。
对岸就是那个叫着麻伊伏的地方,一个集市小镇,俗称老街。与我们隔河相望。小镇一下新增了这么多人,这让一向沉寂的小镇突然间变得轰动了起来,喧嚣了起来。
新街在一条清亮小溪的另一边。每到周末,我们坐小船过河,从码头上岸,脚踩在光滑不整的石板路,一排排的木房陈旧低矮漆黑,活像一艘艘摇晃在岸边的乌篷船。街上有各种小吃小卖,有时吃完晚餐,看时间还早,遂结伴相邀,去老街吃一碗馄饨,或买些糕点糖果什么的小零食。有时也去新街,我们只需从一座桥上走过(那座桥即是我们所建),桥下的小溪边经常有在附近上班的员工洗衣服。溪水清澈,浅显,河石裸露;流水凹凸呈曲线状,有如一块被风抖动不停的布匹。新街有一家大的日用百货,有粮油店,造纸厂。我喜欢看百货公司里卖布匹的漂亮女售货员,白皙的肌肤,匀称的身材,精致的五官。她的柜台前总是人满,那些八局的员工多来自省城或其他大城市,那些年轻小伙也是她的常客。即便不买什么,也总是喜欢跟她搭讪,她们一口相似桃源的口音很绵软温婉动听。这让我听惯了自己去声居多,不打折扣的口音感到很新奇。
平常的日子,吃完晚餐冲完凉,是最自由散漫的时光,大家都把最美好的时光选在河滩,留给河滩。提着一个铁桶,三三两两,去河边洗衣服。清亮亮的河水,晶莹莹的鹅卵石,看到河水,我们就像一条自由快乐的鱼,向往憧憬着水里的世界。恨不能早点挽了裤脚脱了鞋,踩着光滑或尖利的石子,勾着脚趾头,一步一探,摇晃着身子,往河深处渐渐摸索着走去。直到河水快要将裤腿浸湿,才肯慢慢地返回。却少不了的一阵嬉笑玩闹,直到天幕围合,只得提着洗好的衣服与河水挥手作别。
与河水厮混久了,免不了有想征服它的冲动。一日,有几个年长我们的男同事提议,趁天黑之前游过河去,我与玲子俩扛了一条轮胎,他们的呵斥与劝阻就像吸进鼻腔的空气,一会儿就从鼻翼间四散了去。
平日看去不甚宽阔的河面,到了水中之后才发觉我们是如此短视。小时候跟着村子里的一群野孩子,在瘦长的小溪里学的几招狗刨式的游泳技巧,这会儿全然都派不上用场。我和玲子由一开始的两人一起划,到后来一人轮划。前面的他们一开始还偶尔回过头来看我们一眼,后来似乎早已忘记了还有我们的存在,只能看见他们越去越远的背影渐渐消失。相隔的距离,不是长短,而是我们从一条直线变成了斜线——我们已被河水冲走了很远。
天已发黑,这时看见单位的车子亮着车灯沿着河边公路纷纷出动,有说话的嘈杂声,很远,河边有手电筒像萤火虫样的在晃动。脑子一下清醒过来,再往下就是明月潭,潭水险恶,曾有多艘船只被潭水里的漩涡吞噬的传说。两人连忙使出所有的力气划到岸边,静悄悄地呆在河岸不敢返回。估摸等到前面打头阵的已经到家,再才坐船灰溜溜地回到住所。
从此,再也不提下河游泳。
集体生活,单身居多,晚上除了宿舍外空地上每天到点准时播放的一台电视,没有更多的娱乐。下完班大家都在一个食堂就餐,晚餐后相约一起聊天,沿着河边公路慢步。渐渐地,当初的新鲜和好奇就像早晨的天空撒播的浓雾,在太阳来临之前慢慢地悄然四散、尽失。同事之间不再仅限于同伴之间的玩乐,也许孤独和寂寞是制造爱情的最佳良药,或许爱情本身就是上天的恩赐,身边的同事逐渐地就有多对乘上了天使的翅膀,在夜晚降临时双双对对地翩飞在黝黑的夜色里。
玲子的心思被一个刚复员分配来单位的帅气小伙俘获。玲子很漂亮,瓜子脸,与当时的电影明星龚雪很相似。玲子的家庭条件也很好,父亲在当时的公安部门任职,母亲在一中图书馆。玲子的父母已给她许配给一位门当户对的男朋友,在当时的国营兵工厂——五二厂,人长得高大帅气,但玲子怎么也不喜欢。
玲子喜欢上这位每天给他弹吉他,给他谈音乐口才极好的小伙子。这位自称父母在街道居委会捡垃圾的年轻男子,用他的真诚和他的阅历见识获得了玲子的好感。玲子也冲破了父母给她圈定的门当户对,勇敢地追求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被爱情俘获的人是幸福的。至少在当时十六、七岁的自己看来是如此认为。而我年轻的心编织的爱情天使又在哪里?从小爱看文学书籍,耽于幻想的自己从没把目光聚焦在这样一群人身上,觉得他们过于现实、世故。而自己有着云朵一样广袤的心空,有着云朵一样飘渺的思想,即使有人手把手地教我驾驶,我投给他的目光除了尊敬别无他样。
爱情又是一只神奇的潘多拉魔盒。在你不知晓的某一天,它就会突然降临。直到有一天,单位里来了一老一少两父子,是单位聘请的木工。自己的目光老是被那个大眼睛的小木匠的目光轻触又轻触,碰撞又碰撞。
朦胧懵懂的感觉,如一层隔着薄雾的轻纱,增一层太浓,减一层太淡,不期然的偶遇成了日常生活最美妙的旋律。在上班的间隙,在打饭的途中,在散步的当口。有的只是眼神与眼神的追逐、轻撞,就像睫毛上的水珠,根本无需用手去拂、去拭,只需轻轻地眨眨眼就会滚动、自然坠落。又像两只自由飞舞的心蝶,只偶尔的翅膀与翅膀不小心地轻触在一起,而后又会跟随着更多的同伴轻捷地飞去。
枯燥寂寥的日子,因为有了薄如蝉翼的懵懂爱意而变得充实,时光匆匆。
期间单位为缓解留守乡下的我们枯水一样的日子,给我们提供了去县城看武打片《少林寺》。那是《少林寺》刚在县城开始热播,消息春风一样一下就吹遍了整个工地。我们半夜三点多出发,两三辆东风牌卡车,每辆车上放两排对坐的长凳,就着浓稠的夜色,夏夜吹着风的长调,不知谁带头唱起了歌曲。年轻的我们就那样穿梭在黎明前的黑夜里,赶到城里看上午八点的电影。看完后又匆匆返回。
夏去秋来,日子久了也如美味的蛋糕一样变得庸常,腻味,毫无新意。一些人因为工作原因,回到了城里。留守下来的一些,期盼着有一天也能尽快回到城里。
等待下雪的时候,离过年放假也不远了,枯萎的神经中枢仿佛注入了新鲜血液,又开始萌动复苏。希望,有时就像夏日里的一支卡布奇诺冰淇淋,消融得快,却也能带来一时的自足慰藉。人有时就是依靠这些微弱的灯火,砥砺前行。
赶在春节前夕,终于迎来了返城的消息。我们坐船逆流而上,经陈家滩,过清浪十里长滩,河水也由当初来时的丰盈饱满而变得羸弱、枯瘦。河水被季节收割,河床收窄,被河水洗得发白的鹅卵石更多地裸露在河滩,一头嵌进沙土,一头顶着日月,不弃不舍,守候着来年春天,河水的喧腾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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