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泗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福康安哼了一声,“万岁爷杀了他,那是天理昭彰——跟着张广泗打了两年仗,就敢小视天下人?”他想引说父亲捣江西一技花巢穴、平黑查山、攻抱犊崮的用兵方略与张广泗比较,又觉得有炫耀嫌疑,正是心雄万夫自立功名的时候,雅不欲沾父亲这个光,因噎了一下,把话吞回肚里。思量着,又觉这话太抬举了姓柴的,暗自懊悔,遂冷笑一声,说道:“舒格回去告诉他,我不翻他这块臭肉了!”
众人心里都松了下来。鱼登水最怕这公子哥儿不谙世事,真的起性砸了驿站,事出在扬州,他先就有逃不脱的干系,而且傅恒位高权重,正在金川布置军事,朝廷追究,清议哗然,到底从来官小的吃亏是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见福康安撂开了手,自然心中欢喜,转了话题笑道:“四爷说赏我一千两银子换琴,那是断然不敢领受的,传出去说鱼某卖琴,不好听不是?这么着,您请个东道儿,扬州硝肉烤全猪,架上热乎乎的十三样火锅,一来为四爷洗尘,二来我们也得沾四爷点福惠。就都扯平了。”福康安听了无话。鱼登水便忙着叫人“传厨”,又亲自查看给福康安预备的卧房,被褥冷暖,茶水果点一应周到,又命人搬炭火到房里——既不能冷,也不能热,还要防着过了炭气,处处打点得滴水不漏。福康安背手踱步,看着众人忙活,因见和坤和马二侉子在背场小声嘀咕,便问:“你两个说甚么私房话呢?”
“他要回北京,”马二侉子笑道:“来打我的饥荒。”
福康安漫不经心一笑:“桂中堂差你南京来,难道连盘缠银子也不赏?”
“出差有官中分例的盘缠,北京南京来回四十八两,是够使了的。”和坤笑道,“是桂爷还让我购点宣纸、湖笔、买薛涛笺的银子,我派了别的用场,寻老马打打抽丰。”福康安注视着和坤,说道:“银子使到花柳巷去了吧?——我看你口齿伶俐,办事精干,长久在军机处当下差也不是个办法。怎么不谋个差使?那里虽好,是个虚的,毕竟算不得正果。”和坤道:“我这种人哪有多余的钱去那些地方?爷既这么抬举,瞧着有出息的地方,帮奴才一句话,这辈子就交了好运了。”
说话间,花厅正中席面已经安置妥当。八仙桌正中安放一个硕大无朋的宜兴陶砂火锅,鸭子膏汤沸水翻花大滚,热气白烟直腾而起冲至天棚四散开来,四周梅花珐琅攒盘是一整套,放着码好的鹿脊、羊项、鸡舌、鲜虾仁、鸡脯、驼峰片、鱼肚片、海参片、香菇、口蘑、银耳并清酱、麻酱、芥末、胡椒、青葱丝、蒜黄韭黄丝一应调料。那厨子见福康安居中坐了,众人安席已毕,一手执壶,绕火锅周匝细细注入黄酒,接手一把葱姜蒜末纷纷撒入,屋子里刹那间香气四溢勾人馋涎欲滴。鹂儿紧贴福康安身后侍立,见他满面笑容,侧身和鱼登水说话,不言声俯身将小帕子掖在他巴图鲁背心两肩钮上。一时间,府衙教习预备接驾用的戏班子也来了,坐在花厅西壁前,调弦弄筝,鼓芋品萧。一片声笙歌婉曲中,福康安举箸,以下鱼登水、铁头蛟、和坤、马二侉子、舒格奉觥相陪,王吉保、胡克敬侍立垂手在傍,厨子们走马灯般往来侍应。本来还恼着柴大纪的福康安也就随欢就乐高兴起来。铮铮金石急弦之中笙萧和鸣,一个女娘顿开歌喉唱道:
……我若是背花荫,你可回身儿抱;我若是现花荫,你可低声儿叫。只可是夜露花径柳塘畔绕,又恐是弓鞋儿湿透娘知道。且待要西廊月晦叩窗儿敲,羞坏了女儿满面娇……狠命的冤家,直恁地教人煎熬!我只好到明年再见今番你了,又只怕到明年,又不是今番你了……
福康安听得并不在意,隔座问舒格道:“你既从内务府选出来,就是未入流也罢,好歹也是命官。怎么不出去当个典史?一步步总有个升迁余地。驿丞这类官前程上头最有限的。”
“我要再年轻个二十岁,旗下纛主儿又是硬靠山,自然是出来当典史。”舒格酒醉惹事刚醒了醒,不敢再放肆吃酒,只五花肉鱼肚海参涮了夹起,吃得一头大汗,见问,笑道:“这驿站虽不能升官,但往来车船轿马供应,官员米粮柴炭分例,都有朝廷规矩按时拨给,有些红官、大员、还有钦差过往,是实报实销——不怕打嘴的话,虚报也实销——其实地方官巴结奉迎,送来的东西也吃用不尽,根本是无报也实销——从哪头说,比典史都实惠些个。”“三年清驿丞,一任贪县令嘛!”马二侉子笑道:“四爷没听过典史十字令吧?嗯——‘一命之荣领得;二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邻地保靠得;五下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官靠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子借得;十分高兴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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