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给福康安“招惹是非”又“丢人”!一肚皮扯筋闹事的胡克敬忽闪着两只眼,犹豫了。鱼登水和舒格见和坤年纪轻轻如此巧舌似簧,都不禁暗自窦服。
“还有一层,”和坤徐徐而言,“这位驿丞,是满州镶黄旗下的,和四爷一个旗,说透了今个儿这事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对吧?呆会儿他给四爷陪情道歉,一句话的事就成了一家人。你自己思量,你这是和谁呕哪门子的气,自家又是个甚么牌名儿呢?”
一番话不软不硬,句句透彻明了,既替福康安着想,也为胡克敬设身处地,火到猪头烂,胡克敬也就软了。舒格笑着给他解缚,说道:“和爷这都是至理名言,我是吃醉了酒,下头人狗眼看人低……先给小兄弟陪不是,回头一杯酒,又是一家子了……”那胡克敬也就不再放泼……绳缚解了,和顺着甩手蹬腿儿。和坤又端过一杯热茶,也就咕咚咕咚喝了。舒格笑道:“和爷到底是天子眼下办事的,就这些理儿,我满心都是,偏就说不出来!”一回眼间,见有人站在棉帘外边,露着月白裤角,便问:“谁在外头?进来!”
棉帘挑了一下又落下来,又再挑起,一个中年妇人怯生生跨进来,望着屋里四个人每人蹲了个福儿,嗫嚅着说了句:“给列位爷们万福……”
几个人都聚精会神忙着劝眼前这个小猢狲子,谁也不知这妇人几时来的,在门口站了多久。鱼登水打量她,年纪只可三十五六岁,梳着把髻头,鸭蛋脸粉黛不施,虽是略微颜色黄点,眉色也淡,依旧绰约袅婷风韵依稀,只在雪地里站久了,两只小脚的玄色裹脚都湿透了,嘴唇也冻得有点发紫,眼睛不敢看人,畏畏缩缩低头站着。舒格却不留心这些,皱眉说道:“这不是靳大人的如夫人么?有甚么事?”
“大人……”靳文魁的姨太太下着气,低声说道:“彩格儿她……产了……”
“彩格儿——哦,知道了,是靳大人的通房大丫头吧?”舒格无所谓地喝了一口茶,“产了好哇,添人进口嘛——还有甚么事么?”
那妇人脚尖儿呲着地,头也不抬,低声道:“屋里太冷,没个躲处……孩子抵受不住,坐月子女人也当不得的……这叫天不应喊地不灵的,只好求大人……赏点柴炭……”
“哎呀……您这就难为了我了……”舒格心里急着要去给福康安赔罪请安,无心料理这件事,剔着牙道:“柴炭供应那是有分例的。一品二品每位每天三十斤,三品二十五斤……象我,每天只有二斤。站里现亏空着五六万斤呢,都从大伙月例往外扣,那起子小人已经怨天恨地牙痒痒的了。靳大人犯事在案的人,住这里众人没彩头没赏银,已经满不情愿了——不说这些烦难了,你先回去。我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家里带点炭给你,众人没话说。我叫他们先送几条被子过去,成么?”
他说着,那妇人泪已断线珠于般落下,轻声答应说“是……谢……谢老爷恩典……”僵着身子又蹲福。和坤一直锁着眉头听着,见她要走,一舒眉头道:“夫人慢着——老舒,方才进来,听着囚在屋里的犯官眷属都冻得挺不住,有的女人还哭,大人平常还受不住,何况坐月子的,还有娃娃,虽小,也是性命儿不是?‘人在恨中逝,娇花化厉鬼’,也太不吉利。听我说,几斤炭能值几何?索性——索性,咱爷们积点功德,各屋里都生起火来,给你驿站也添点旺相,且是名声好!至于银子……一天打十两足够用,一个半月天也就暖和了,四百五十两挡头,这是四百七十四两的见票即兑龙头票子。多余的兄弟们吃杯酒一一只好事作到底,救人救得彻才是。不是我这人穷大方,这些人忒可怜见的了……”说着递过一张银票。
“哪里消受了爷这些赏银?”舒格接过票子,手攥得紧紧的,口中只是让,“这场雪过后,扬州地气暖,叫他们生火他们也不生了!您这样真叫我不好意思的——这是和坤——和老爷!你怎么连个谢字也没?”
那妇人先听呆了,只一双幽幽的眼睛含着泪凝伫着和坤,象是要把这个人的形容儿烙印在心里,听见舒格呵斥,才乍然惊醒,双膝一软跪了地下,哽咽着说:“和老爷必定是菩萨转世……您这积的阴德大了,老天爷必定保佑您子孙玉帛公侯万代……”
“别这样说,”和坤叹息一声,“我虽年轻,也曾是叫挤兑得哭天没泪过的人……起来吧……”
一行人从瓜洲渡驿站启行回府衙,看看天已向晚。雪虽不大,兀自漫世界飞舞,只是地下的雪深了,自雪覆着厚厚的一层,下边是雪搅水浆,走起来贼滑,一个不留神就会坐墩子屁股着地跌了。待捱到府衙,早已散衙。微微暮色中,衙门口静可罗雀,几个人跟着鱼登水悄没声穿过二堂,刚折到西花厅月洞门前,便被守在门口的小吉保拦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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