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心里很不好受,可是他还尽心的给她想该题什么字样。他的学问有限的很;唯其如此,他才更能显出绞尽脑汁的样子,替她思索。他先声明:“我是一片忠心,凡事决不能马马虎虎!”然后,他皱上眉,点上香烟,研好了墨,放好了纸,把《写信不求人》,《春联大全》之类的小册子堆在面前,作为参考书,还嘱咐招弟们不要吵闹,他才开始思索。他假嗽,他喝茶,他闭眼,他背着手在屋中来回的走。这样闹哄了许久,他才写下几个字来。写好,他放开轻快的步子,捧着那张纸象捧着圣旨似的,去给大赤包看。她气派很大的眯着眼看一看,也许看见了字,也许根本没看见,就微微一点头:“行啦!”事实上,她多半是没有看见写的是什么。在她想,只要杯或盾是银的,旗子是缎子的,弄什么字就都无所不可。为表示自己有学问,晓荷自己反倒微笑着批评:“这还不十分好,我再想想看!” 遇到蓝东阳在座,晓荷必和他斟酌一番。蓝东阳只会作诗与小品文,对编对联与题字等等根本不懂。可是他不便明说出来,而必定用黄牙啃半天他的黑黄的指甲,装着用脑子的样子。结果,还是晓荷胜利,因为东阳的指甲已啃到无可再啃的时节总是说:“我非在夜间极安静的时候不能用脑子!算了吧,将就着用吧!”这样战胜了东阳,晓荷开始觉得自己的确有学问,也就更增加了点怀才不遇之感——一种可以自傲的伤心。 一个怀才不遇的人特别爱表现他的才。晓荷,为表现自己的才气,给大赤包造了一本名册。名册的“甲”部都是日本人,“乙”部是伪组织的高官,“丙”部是没有什么实权而声望很高,被日本人聘作咨议之类的“元老”,“丁”部是地方上有头脸的人。他管这个名册叫做四部全书,仿佛堪作四库全书的姐妹著作似的。每一个名下,他详细的注好:年龄,住址,生日,与嗜好。只要登在名册上,他便认为那是他的友人,设法去送礼。送礼,在他看,是征服一切人之特效法宝。为送礼,他和瑞丰打过赌;瑞丰输了。瑞丰以为晓荷的办法是大致不错的,不过,他怀疑日本人是否肯接受晓荷的礼物。他从给日本人作特务的朋友听到:在南京陷落以后,日本军官们已得到训令——他们应当鼓励中国人吸食鸦片,但是不论在任何场合,他们自己不可以停留在有鸦片烟味的地方,免得受鸦片的香味的诱惑;他们不得接受中国人的礼物。瑞丰报告完这点含有警告性的消息,晓荷闭了闭眼,而后噗哧一笑。“瑞丰!你还太幼稚!我告诉你,我亲眼看见过日本人吸鸦片!命令是命令,命令改变不了鸦片的香美!至于送礼,咱们马上打个赌!”他打开了他的四部全书。“你随便指定一个日本人,今天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中国的或日本的节日,我马上送过一份礼去,看他收不收,他收下,你输一桌酒菜,怎样?” 瑞丰点了头。他知道自己要输,可是不便露出怕输一桌酒席的意思。 晓荷把礼物派人送出去,那个人空着手回来,礼物收下了。 “怎样?”晓荷极得意的问瑞丰。 “我输了!”瑞丰心疼那桌酒席,但是身为科长,不便说了不算。 “为这种事跟我打赌!你老得输!”晓荷微笑着说。也不仅为赢了一桌酒席得意,而也更得意日本人接受了他的礼物。“告诉你,只要你肯送礼,你几乎永远不会碰到摇头的人!只要他不摇头,他——无论他是怎样高傲的人——便和你我站得肩膀一边齐了!告诉你,我一辈子专爱惩治那些挑着眉毛,自居清高的人。怎么惩治,给他送礼。礼物会堵住一切人的嘴,会软化一切人的心,日本人也是人;既是人,就得接我的礼;接了我的礼,他便什么威风也没有了!你信不信?” 瑞丰只有点头,说不上什么来。自从作了科长,他颇有些看不起冠大哥。可是冠大哥的这一片话实在教他钦佩,他没法不恢复以前对冠先生的尊敬。冠先生虽然现在降了一等,变成了冠大哥,到底是真有“学问”!他想,假若他自己也去实行冠大哥的理论,大概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把礼物送给日本天皇,而天皇也得拍一拍他的肩膀,叫他一声老弟的。 因为研究送礼,晓荷又发现了日本人很迷信。他不单看见了日本军人的身上带着神符与佛像,他还听说:日本人不仅迷信神佛,而且也迷信世界上所有的忌讳。日本人也忌讳西洋人的礼拜五,十三,和一枝火柴点三枝香烟。他们好战,所以要多方面的去求保佑。他们甚至于讨厌一切对他们的预言。英国的威尔斯预言过中日的战争,并且说日本人到了湖沼地带便因瘟疫而全军覆没。日本人的“三月亡华论”已经由南京陷落而不投降,和台儿庄的大捷而成了梦想。他们想起来威尔斯的预言,而深怕被传染病把他们拖进坟墓里去。因此,他们不惜屠了全村,假若那里发现了霍乱或猩红热。他们的武士道精神使他们不怕死,可是知道了自己准死无疑,他们又没法不怕死。他们怕预言,甚至也怕说“死”。根据着这个道理,晓荷送给日本人的礼物总是三样。他避免“四”,因为“四”和死的声音相近。这点发现使他名闻九城,各报纸不单有了记载,而且都有短评称赞他的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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