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条小河边,我遇到一头牛和两只麻雀。
坐一块石头上,笔蘸下舌头尖, 一开始我画的是那头老实巴交的牛。
从尾巴画起,沿着牛背牛脖子牛脑袋一直勾勒到蹄子,画牛点睛。一个姿势站半天,那牛才看见我住手,我活动着僵硬酸疼的臂,欣赏着这副速写。那牛,本来要离开的,可是呢,似乎对我一个毛孩子的画技,不是那么太放心。便慢腾腾走过来,低下头认真瞧了瞧画面。然后,抬起那双善良得让人想欺负它一顿的眼神,呣地一声长鸣。好像,在发泄他的不满,我的天哪,这画的是我老牛吗?白浪费我半天的感情。
相形之下,两只麻雀就好打发得多,根本顾不上挑剔我画得像不像。在我这个不知情为何物的毛孩子面前,大秀小两口恩爱。你啄啄我的羽毛,我舔舔你的下巴,一种相濡以沫的样子。老是动来动去的,形儿不太好抓,还在那两只麻雀一直在重复一个动作语言,仿佛在告诉我,世界上,没有比我们更相爱的夫妻,来,给我们描一个合影。
不远处,一群麻雀在叽叽喳喳朝这边张望,应该在呼唤两只麻雀归队。为首的麻雀,显然有点生气,都开始吼,嗨,差不多点,难道你俩准备私奔?
必须佩服,那两只麻雀离经叛道的勇气,对首领嘲讽充耳不闻,我行我素的。大庭广众之下,甚至来了一个长长的密不透风的亲吻。那勇气,吻得连我都感到有点不忍直视。
丑汉月喜娶他的俊俏媳妇时,闹洞房的年轻人,就出过这个节目,羡慕嫉妒恨的后生们,抡起条箸把,噼噼啪啪下死手,将月喜舅舅身体上多出青紫,那新媳妇坚决不从,好像这个男人是劫道的土匪似的。
2
有一点怀疑,丑汉月喜和他俊俏媳妇就是那两只小麻雀蜕变,腻腻歪歪腻腻歪歪,挺酸的。
出工时,众人面前晒幸福,在家里还亲热不够啊,当那么多人面肩膀和肩膀贴紧,唯恐别人不知他俩是领了结婚证的小两口。晒完,一个人汇入男女社员队伍,一个进入马房去喂牲口。当时,连我这个毛孩子也纳闷,奇丑无比还锅锅腰的月喜,却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两口子感情还挺好,又是一个奇迹。如果说,秀恩爱的小麻雀,处于青春叛逆期,故意和成年麻雀做对的话;那么,小两口表演爱情,或多或少有点那个意思。什么意思,众人心照不宣。哪个男人都别打什么主意,人家两口子感情好着呢。
丑汉月喜把他俊俏媳妇挺当回事,让我去给他媳妇画一副肖像,画好,答应给一筐红薯。其实,村里有民间画师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请画师。和外祖母邻里邻居的,外祖母说那就去吧,别的忙也帮不上。磨磨蹭蹭,走到月喜舅舅门口时,看见没有围墙的院子里,竟然拴着一条生产队马房的老黄牛,正在埋头心无旁骛地啃碎草。还是人民公社,一切都公有化,怎么搞的?突然,想起来什么,月喜舅舅就是饲养员。可能,太喜欢牛,或者牛需要他带回家?不清楚。就在对这个问题困惑时,月喜舅舅让她俊俏得有点妖的媳妇,一本正经站
在牛的身边,手里捏着一条穿越牛鼻子的缰绳,让我把这个人牛共处的情景画下来。
我像一个摄影师,操着多余的心,提醒丑汉月喜,月喜舅舅,你不会站在她身边。一听,他的俊俏媳妇发出小麻雀才有的警告:看你那怂样, 你敢——
3
那天,月喜舅舅说到做到,对我画的牛人合影相当满意,悄声对我说,娃,只能找你画,那牛就是我的前世, 我就是牛托生的,它站那我站那,一样一样的。说着,赏给我一筐红薯,并且,一再交代我,娃,把红薯藏进窖内,别忘把筐子给舅舅还回来。我点点头,一路小跑地回到外祖母家,非常得意地向外祖母报功,姥姥,我挣的。再在炕上吃饭,起码多少天不用再看外祖父的脸色。其实,月喜舅舅不是我亲舅舅,这地方的风俗习惯,外甥住外祖母家,碰见和亲舅舅年纪相当的都喊舅舅,不同的称呼前面加一个名字。
画完肖像,那条牛还没有牵走,站在外祖母的房顶,我看见两口子开始吊脸。 那俊俏媳妇外号叫一品红,一品红事实上是我们当地眉胡剧团的一个女演员,一个有名的名角。可能,新媳妇和一品红长得像,要不就是像那名角那样好看,村里人便这样叫。我心里瞎猜,可能和大家背后议论的那样,那黄牛在男主人忙马房的活不在跟前时起个看守的作用。长这样好看,看紧点,对的。
问题是,一个想看着,一个想去浪。一品红越看丑汉月喜和他的牛越不顺眼,便在心里骂。房檐下,一个麻雀窝,那些麻雀们好像在替它们的前世发威,叽叽喳喳地冲那牛凶凶地嚷,好像在吼,滚开,快滚开你这个牛东西——在老黄牛仰起脑袋,忍无可以忍情况下反击时,一个黑影月色下潜入那三间南房,蹑手蹑脚走过客厅,没有惊动月喜老娘,直接进入小两口房间。房顶上看月亮的我,眊得清清楚楚的,有贼。
4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首先,发觉不对劲,当然是月喜的老娘,那老太太和儿子一样,也是个锅锅腰,却锅得厉害,如背一口大铁锅,脸几乎着地,一双永远糊眼角屎的红眼睛。
她知道赶走媳妇,儿子会打一辈子广棍,便拿一品红的代言者麻雀出气,掫着一根长竹杆,一下子挑散了鸟巢。那些麻雀,被惊得四散逃命。这一掇,掇疼了一品红,下着毛毛雨,便双手叉腰,破口大骂,你这个老不死的,人家麻雀惹你啦,心真黑。锅锅腰老太太,吃力地抬起头,却没有骂出口。毕竟,不看僧面看佛面,那是她儿子的女人。家丑,不可纷纷扬扬。就在节骨眼上,月喜舅舅回来了,他这头一直对麻雀百依百顺妥协再妥协的牛,一看骂自己的亲娘,被激怒——我在房顶上,帮月喜舅舅当起啦啦队,打,打这个嗦钉子的。可是,我的呐喊给力,他的拳头不跟力。 他一个推搡,将一品红推倒在地,顿时,溅一身泥,占了点上风。但是,那麻雀好像比牛勇猛,低着头顶在月喜舅舅怀里,如一头母牛把他抵了一个四脚朝天。麻雀变成牛,我在上面看得目瞪口呆,什么情况?男的打不过女的。很快,一品红骑在她的男人身上,雀爪子连挖带抠。虽然,小两口和一个老太太住的三间南房,没有一堵围墙,但是,没有一个邻居出去脱架。
两个人,扭打成一对泥人。雨,还在下哗啦啦哗啦啦。
后来,我听外祖母听邻居们说,这对冤家夫妇就你恨我毒地打了一辈子,从年轻打到年老。
5
在乡下,我不仅喜欢画牛画麻雀,还喜欢扣麻雀。尽管,自始至终没有成功过一次,屡屡失手。
模仿那些大人们的扣术,一个铁脸盆下支一根棍,棍根部系一条长绳子,拉到三十米开外。像电影《地雷战》里面的游击队,埋伏好等鬼子上钩。问题是,那些麻雀比鬼子还狡猾,好几次,我瞅住时机,冷不防一拉,那脸盆惊天动地地扣在地上。一掀,里面的诱饵米粒被啄得舔得一干二净,却有惊无险。真笨啊,连我身边担任盯梢任务的老牛都替我干着急,经常笑话我。被笑急了眼,我也损它一句,你不过就是一个摆设,一个稻草牛,你能啊?
月喜舅舅卓奸,百折不挠地捉了几十年,始终没有抓住一品红的把柄。最后,听外祖母说,他把从生产队分配的那头牛,牵到集市上,和买方手伸在袖筒里摸摸揣揣,谈好一个价钱,撤走了岗哨。他彻底想开啦,看不住的,一个大活人,随她去吧。
终于,折腾一辈子的一品红折腾不动了,年近五十一夜之间像换了一个人。开始孝敬老不死的婆婆,开始疼爱自己的小孙子,开始体贴自己锅锅老伴。这就对啦,你锅一尺我锅一丈。
房檐下,那麻雀窝,都不知延续了多少代鸟。那些麻雀们,见了她这个女主人,都尊敬得像见了神。特别是雨后,见女主人来晾衣服的铁丝上搭衣服。麻雀站一溜,向她行注目礼。她一数,老天哪,不多不少九十九只。
多少年以后,坐一块石头上,园珠笔蘸下舌头尖,我感觉所画的牛与雀,安静或者骚动背后隐匿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和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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