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
平时虽爱长舌多嘴,乌鸦聒噪他人的文不少;于我自己其实不大会作文章。衡阳的俞清老先生说,觉得自己不会作却又作,大约也就行。说完乐呵呵地笑。老先生学问虽高明,我却常笑他的梗夫愚,论到用心作文章确定没有一点把握的方法,只能说到哪算哪。
我自身小时候的读书毕竟浅陋;生长农村,上面祖先祠堂绝无真正的读书人,下无富商巨贾世代务农。打着进学校读书的幌子只是好玩,没有读书的氛围,其实并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读书。如今三十多岁了,依然不知道读书为何物。小时候的一点本事就是放学以后上树掏鸟下塘洗澡,下课以后摸女孩子屁股拆老师办公室门板。村里老人听见看见常说,这孩子将来没搞头。
高中毕业以后混迹社会,二十一二岁呆在广州天天人懒不工作,躺在房间没日没夜地胡思乱想瞎读瞎看,大约那时体己了几本闲句歪书。我有一个兄长,他是极其崇尚勤奋劳苦的人,见人懒惰就叱;老一辈的说法,人懒没出息。
当时呆在广州日日夜夜耗着房租钱,抽烟不少,平时吃喝玩乐倒是不多。实在没钱,不会伸手问着兄长要,好面子,更不会向亲戚朋友借;于是打起一点精神,又去找一份工作,混得一点工资钱大体买酒喝,读书的时间想法也就抛诸脑后了。
归根结底,真不是个读书人。只是靠着二十几岁那段特色的青春岁月胡乱读的几本书,冒充有学问的派头自以为是十来年了。谎话倒是越说越精越说越深。
虽不是读书人,却也没少逛书店。我的逛是真逛,不大买。十多岁县城读高中,一到放假不少同学要么泡网吧,要么操场上打篮球;我的身上没钱又懒不爱运动,实在没有去处,就常常挤进一些书店瞎逛。大部分书店卖的一些学习资料或者辅导教课书,看到这些东西心里梗涩生石贴墙,觉得极其烦闷枯燥。那时还没有文学的爱好,进了书店无非就是看形形色色的人;眼光竟落在女孩身上,心里评头品足,觉得这个女孩白,那个女孩脸圆一点就更好看了,另一个女孩要是不戴眼睛想必会增色不少,却也很少主动走上去跟她们搭讪。大约青春的一点荷尔蒙全部浪费在这个地方干干净净。
应是青春延续的一种习惯吧,慢慢成了老习惯;进入社会以后,一旦看见书店还是会去逛一逛。广州不少县镇工业区,大都是一些工厂集群没知识的人混迹的地方,要说一万个人里面也找不出一两个真正能读书的人。星期天没事,就常常一个人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半个小时地铁去天河区购书中心。横竖五层楼,一栋圆弧形大厦琳琅满目像个博物馆,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
先是逛一楼,再是逛二楼,逛三楼逛四楼逛五楼;我是流动看场面,好比女孩子没钱逛商场,见到书架上略微好奇的书,伸手翻一下就丢,转个地方翻一下又丢。自然别的书兴趣不大,绕来绕去又绕到一些文学小说书架前。可是我要看什么呢;旧的看了些觉得套路太旧,新的又觉得浅薄——结果还是什么都没看也不买。
去的次数多地方熟了,却也慢慢养成一种主人翁的癖好;见到一些工作人员就常常像个领导视察似地挺着腰板探着脑袋向前问,“近时间出了什么新书没有?”工作人员说,“那很多啊。”跟着她的脚步从五楼转一圈绕到电梯边一层一层往下走,到了一楼大厅。原来是我心瞎没眼,进门口的地方就摆有一个大书架展;谈金融的、谈创业的、谈心理爱情的、谈美食的、谈旅游的,大都是一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审时度势地来写一些狗尾巴墙头草的书了。文学始终在一个比较僻冷的角落。
我说,“不是这种新书,有没有一些新小说上架给人读。”工作人员说,“那肯定也是有的,你从大厅往左边走,顺着书架挨排找进去,有专门的文学书架什么新书都有。”意思是不直接带你去看了,有路自己找,服务也差不多了。我的啰嗦烦人,回回如此。
今天恰好路过一个书店,潜意识的习惯多年养成了受它驱使——多久没逛了,几年了吧。起初隔着玻璃门看一楼灯光闪亮装修豪华,摆有桌子饮料以为是一个咖啡馆。靠墙漂亮的书架形式性地摆有一些样式好看的书,我说这不会是书店吧;走过去了,又走回来抬头看门面的招牌,竟然就是书店。
伸手推开玻璃门,一个工作人员正好扫地,戳了一小堆垃圾灰尘在门口。我的无心将门一推,门外正刮着大风往里钻,垃圾灰尘立马吹开了。工作人员抬头一看,“啊呀”一声,意思是还得重新扫一遍不乐意。见有个楼梯往上走我撒溜便说,“书都是在二楼吧。”工作人员说,“是在二楼,从这里上去就可以了。”
几个放学的小娃娃正坐在二楼高凳上围着一张长桌写作业;大体是冷清的,大多数书店是冷清的——这是惯例。书架前的廊道没有几个人,可是我见几个娃娃是可爱的。人到一定年龄,见什么都不可爱,有时见了活泼天真的娃娃仿佛回到了自己的童年觉得可爱。自我内心也矫情地可爱一把——这纯是大人说小孩话。
我的习惯也还是逛,从一排排书架前走过去又绕回来。到一个角落,见一层一层书架格子塞满古装书籍,最上面一层落着一点灰尘没有打扫,心想没有生虫子吧。然后又从书架往左边走,见一排排平铺的台面上摆着许多文具用品。走到一个松木油漆小书架前,里面插着许多薄薄的线装古本字帖。抽了颜正卿的字看了得劲无法,丢回去便抽了赵孟頫的字看了一会觉得可以,然后又抽了米芾的字作比较看了一会觉得更好。昔日米芾说王羲之的书法是俗书,可是他米芾的字看多了毕竟也还是俗。大约学的人多了,体法笔墨倒腾来玩弄去,自然落入俗套俗流。好比女人那种俗艳丽被玩弄多了,扒光衣服更加没看头。南宋赵构的“瘦金体”许多人学不来,想必也就还不俗。明朝的董其昌字体笔法太清秀斯文;凡太斯文清秀的东西,免不了极其刻意地作,其实是反过来骗人耍流氓。
一个工作人员见我迷茫似地在书店里乱走乱逛,仿佛要给我一点帮助指示走向前来说,“先生,请问你要找什么样的书,我帮你找。”我说,“并没有什么书要找,只是看一看。”我的看,只是瞎看甚至没看;偏装作一副学士的派头故意唬唬人弄得大家心里好玩。
多年的习惯老毛病又犯了,不大一会走到前台扯住一个工作人员衣袖又问,“你们书店近时间有没有什么新书?”——这回是诚实的。工作人员说,“新书倒是没多少。你看前面书架大都是一些辅导教科书之类,其它也就没多少了。”我说“文学的书多吗?”工作人员说,“那些也还是有,我带你去找。”我说,“不用了,刚才看过了。”
平时逛书店有了经验就知道;所谓的文学,也还是巴金、艾青那一套,鲁迅是必不可少的。另外不知是哪种人的头脑,西方十九二十世纪有一系列文学小说被称为经典,常常把它们翻成新的封面花样一整套一整套地出来摆在书架上,作为文学的象征摆的很好看。书架是现代的,但是东西是过去的;当然过去并非不好,只是延续看不到。难道当今世界就没有几个像样的作家。
因为年轻时候培养的一点兴趣,我个人是极好文学小说的,有时做梦也想有一两本不一样的小说摆在书架作样子哄一群蛮横无知的民众。我的梦其实也是一个没落的梦,我的颓废不努力牛羊猪马狗死活不能医;小说的矿脉将尽,能够再往前的机会不多了。
记得几年前玩小说的时候,有个朋友提到爱尔兰小说家克莱尔.吉根,她出版一本《走在蓝色的田野上》;我看过,笔调冷峻,语言文风现代,简练干净非常有才气。当然这本书或者类似这样的作家,中国的书架大体是不会有的;大体有的也还是之乎者也倒罐罐之流。克莱尔.吉根目前所出版的书也还只是这一本,意思是不大作了,或者作的很少了。
少是对的,因为小说的世界能够耕耘的余地已经不多了。
重复重复再重复,这已经成了现代人的大毛病。我推崇克莱尔.吉根,因为她节制聪明不自私。可是我自己远远做不到。
离开书店看见一个小卖部,走进去买了两瓶喜孜青稞易拉罐喝了肚子膨胀,不到半个小时觉得尿多。横竖没见厕所,老是想尿;已是七点钟黄昏,白天没有太阳渐渐黑而阴笼笼的,远处天边就有一团模糊的湿晕云贴着城市的山头往下洗。
真想对着路边的树枝草丛尿一尿;觉得不是广州深圳那种混乱不堪不文明的地方,也还不能尿。
憋了半个小时回到房间里解开裤兜没湿,辛亏是憋住了。
一会打开电脑播放日本久石头让《幽灵公主》,早年非常喜欢这首曲子;喜欢那种宁静散逸而又哀沉的气氛。可是视频播放出来的场景;光头瘦瘦的久石头让站在高台上,手中拿着一根指挥棒信心而又自我陶醉地挥来挥去;应是一种集响演奏,台下拉二胡、拉小提琴、敲拔鼓铮的人一大堆,后面还站在一大群小学生不明所以地啊呀来啊呀去。
一首简单的曲子,哪里配得上这么多人。这也是现代人的毛病。
我自己真不是读书人,也没有得到书中多少好处,只是一个内心还欠缺萤火的人。仁慈的天公地母呵,如何打发这狗日的岁月!不读一本书,不沾一个字,由着玲珑的双眼化为腐木野骨埋入浮尘地府才开心乐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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