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爱玲_经典散文_.

      以前有人问我,中国作家里我最喜欢哪几位。我谄了一首“诗”:“心中常系张爱玲,梦里犹忆白先勇。牵肠挂肚《红楼梦》,一生低首拜金庸。”《<台北人>的意义》是写白先勇,《读金庸札记》写金庸,《红楼三题》向曹雪芹致敬。唯独张爱玲,仿佛有很多话说,下笔却艰难异常。一半因为她的凄迷飘忽,难以把握,一半因为对她其人其文的解析早已泛滥成灾。
      我接触过的评张的专著,大陆以南京大学余斌教授的《张爱玲传》最为扎实,海外当推“超级张迷”水晶的一系列研究最是灵光熠熠。其他如《天才奇女张爱玲》、《乱世才女张爱玲》等,商业气息浓厚,“传奇色彩”太重,不像认真诚恳的探析,反有刻意吸引注意力之嫌。这对一生追求“反传奇”的张爱玲,该是个不大不小的冒犯。
      有些两极化的观点叫人很不耐烦。一是把张捧上了天,当真的“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拿她当无所不能的九天玄女。比如有一种论调称她是“出入于小说、散文、戏剧、评论、诗歌五大文体的大家”。张的小说早期艳异凌厉,后期“淡极始知花更艳”;其散文于周氏兄弟、林语堂之外另开一路“流言体”,机俏隽永,光华流丽。这两类文体上,她纵不是“武林至尊”,至少也是最强的三四人之一。但是她的评论《红楼梦魇》在“红学”中只属中上。她的几个剧本,《情场如战场》、《小儿女》、《魂归离恨天》,实在是颇平庸的剧作。只有《太太万岁》别具一格,算是在这个领域给她争回了一点面子。至于诗歌,仅有的两三首都是附在散文中的,是文章的一个组成部分,即使独立出来,那“补了又补”的词句,也并不见佳。愚见张爱玲是第一流的小说家、散文家,另外顶多算半个红学家,其他的都谈不上了。
      另一个极端是一意贬斥她,把她的锦绣文章当成“脚底下的泥”。唐文标早年是反张反得最厉害的一人,后来部分的改变立场,反而去做起《张爱玲资料大全集》来。近来王彬彬也写了《冷眼看“张热”》,对她的文学成就全盘否定。不过王彬彬的观点大体禀承傅雷而来,没有多少新东西。傅雷的批评虽或偏执,张爱玲还专写了《自己的文章》委婉反击。王彬彬几句话抹倒一个人,张若是活到今日,以她的矜持,大约是不屑与之论战了。
      我觉得张爱玲之所以成为一个“异数”,除了花团锦簇的文字,敏锐到病态的感知能力,打通中外的高超手腕,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的“可比性”。她几乎可以和任何一位大师形成对话、对峙。与老舍,是海派与京味之分;与郁达夫,是含蓄节制与感情直露之分;与林语堂,是对现世的虔敬与名世派的“玩世”之分;与巴金,是高度讲究技巧与“无技巧”之分;与茅盾,是“狭而深刻”与“广而浮泛”之分;与冰心,是世故老辣与清婉纯真之分;与丁玲,是始终坚持女性本位与中途转向中性化之分;与郭沫若,是黯淡坠落与豪情升腾之分;与徐志摩,是“亦中亦洋”与“非中非洋”之分;与金庸,是冷酷的写实与激扬的英雄主义之分。但是以上这些分别还不是最主要的,张爱玲与鲁迅之间,才触及到最根本、最核心、最具张力、同时也最发人深省的差异。
      网上“张爱玲吧”里,常有鲁迅爱好者跑进去“踢场子”;学界从作家王安忆到学者金宏达,似乎都对张氏日益增长的影响力感到焦虑,因而一再地表示张不如鲁(值得注意的是,金宏达本人就是张的研究者和大力推荐者)。我曾开玩笑说这情形有点像现在美国对中国的心态。倒过去往前推几十年,傅雷、胡兰成就有意无意地拿张鲁二位比较过。其后鲁迅在大陆独大,张爱玲在港台独尊。有人戏称鲁迅是祖师爷,王德威等海外批评家却称张是“祖师奶奶”。胡适说张的《秧歌》“写得真细致、忠厚,可以说是写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近年我读的中国文艺作品,此书当然是最好的了。”夏志清说《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张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在《中国现代小说史》里对张爱玲的的推许超过了鲁迅。与此相映成趣,大陆只承认张很杰出,但“伟大”、“巨人”这类字眼,向来只习惯置于鲁迅头上的,如今也不打算有所改变。
      在我看来,鲁迅是把文章作为疗救社会、启蒙民智的药,是一种手段;张爱玲是把文章作为目的,为文学而文学,对社会的观察是为了写作作准备,反倒是手段。鲁迅是“五四”后新文学的旗手,是一部宏大的合唱的领唱;张爱玲却从本质上拒绝合唱,她要“独唱”。鲁迅是感时忧国,冷眼旁观,实怀热肠;张爱玲感时而不忧国,从云端里俯视芸芸众生,讽刺和悲悯是文化意义上的,而非政治意义上的。张爱玲对世界有她狭窄却深刻、独异而完整的体认,换言之,她看一切都有她自己的视界、标准。此所以她的文章美艳诡异却有一种内在的锐利与力度。不为旁人动摇,不为“主流”慑伏,不为理论束缚。因是这样一个思想上刀枪不入,文字上花雨缤纷,言行上完全一致的彻底的个人主义者,她最有可能,也在事实上对鲁迅和许多左翼作家构成某种意义上的挑战。这也就是她在港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文人,而又无一人达得到她的境界的原因(白先勇、施叔青、朱天心、钟晓阳、萧丽红、林裕翼均是所谓“张派”,王桢和、陈若曦等是“张派”的“外围”,李碧华、亦舒之流只能算作“变种”了)。
      写到这里,已经觉得说得太过严肃,还有点上纲上线,那么稍微松弛一下,容许我推荐几篇水晶的“看张”:
      《蝉——夜访张爱玲》
      《试论张爱玲<倾城之恋>的神话结构》(这篇有些危言耸听,但可读性甚强)
      《在星群里也放光——我吟<桂花蒸阿小悲秋>》
      《潜望镜下一男性——我读<红玫瑰与白玫瑰>》(拿郁达夫作绿叶,反衬主角的有趣评论)
      《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泛论张爱玲短篇小说中的镜子意象》(这篇尤为精粹,用心深妙,眼光独具)
      余斌《张爱玲传》有一段话,三言两语点出张氏作品的“题眼”,我借来作本文的结尾:“现代人的存在意识,对时代的恐惧,对现代文明的失望,与古老的东方式的忧患意识打成了一片……而又以后者涵容笼罩了前者,所以……我们听到的讯息不是西方现代作家笔下常常见到的惨淡的决裂,而是以审美的、诗意的哀感去应付中和现世的苦难,用张爱玲的话说便是‘止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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