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O年的年味儿_经典散文_.

  
    大脚蛮,走上塬,拾了个大挂钱,她爸要耍钱,她妈要称盐,娃娃要过年。

     唱这首儿歌的时候,我大约七八岁。20世纪八十年代初,很多庄户人家一年吃不上肉,见不到荤。这首儿歌是生活的真实写照。

    提起过年,我最先想起的是一颗带着冰渣儿的柿子。那时,我家住在一个地坑庄子里。地坑庄子是在一块平地上挖出一个大坑,再在坑的四壁挖出窑洞来。白天,大人在地里忙活,娃娃被圈在地坑庄子里,望着头顶的天空发呆。只有北风呼号大雪压境的日子,母亲才会留在窑洞里陪我们,她总是一边拉鞋底一边给我们教儿歌讲故事。母亲在家的日子,货郎的声音格外响亮,“换针哩换线哩——”“换柿子哩——”“换豆腐哩——”母亲关心的是针线,我们关心的是柿子。换针换线要的是旧鞋、废铁、女人的长头发等废品,换豆腐换柿子要的是粮食。十有八九,母亲只是把自己积攒的头发拿出去换几枚针而已。有一回,母亲顶着大雪进门,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两颗柿子来,红彤彤的柿子像红灯笼一样,一下子照亮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姐弟仨立即围上去,巴望着尝一口鲜美的柿子。母亲把柿子高高举起来,对我们说,柿子冻得跟石头似的,磕牙哩,必须先放到凉水中暖一暖。说完,母亲把柿子放到案上去舀凉水,我们香得直流口水,悄悄溜过去摸柿子,果然硬得跟石头似的,手搭上去,立即吸住了,用力一拔,生生地疼。

    柿子放到凉水碗里,映得碗也红艳艳的。我们望着碗,嚷嚷着问母亲,啥时候能吃?母亲说,需暖软了才行。大约一刻钟功夫,水碗里浮起一层冰。母亲说,这是柿子里渗出的冰。

     暖柿子为啥不用开水用凉水?母亲说,开水会把柿子表皮烫坏,里面依然冻着。

     等到柿子终于暖软了,我们早已把口水咽了十八遍。

     两个柿子不够一家人吃,大多时候,父母是不吃的,或者只吃一小口,我们姐弟三人便一人能分一半。记忆中,那是我吃过最甜的柿子。年味儿像柿子味儿一样弥散开来,让我们禁不住盼过年,吃到更多好吃的东西。

    柿子把是不能扔的。母亲说,那是一种药,专治拉肚子。于是,每到冬天,我家的土墙上就会开出两朵花,那沾在墙上的柿子把像两颗星星,一次次把我们的眼睛照亮,让我们回味无穷又浮想联翩,对年有了期盼。

     吃过柿子不久,腊八就到了。腊八那天,母亲会早早起床,淘了豆子、小米煮到锅上,然后洗了酸菜、萝卜,切成细丝儿。不一会儿,灶上飘来浓稠的甜味儿。我们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隔不了十分钟,就到锅台前望一望。腊八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儿,黄澄澄的稀粥中翻滚着几粒黑豆,像河里的泥鳅。母亲用勺子轻轻舀出米汤后,往锅里撒一把玉米面。我们喝完米汤时,锅里的粥已经不冒泡了。腊八粥做好了,母亲给我们每人盛一碗,上面搁上酸菜炒萝卜条。这样,酸、甜、苦、辣,各种味儿都全了。

     第一口腊八粥是不能吃的,要喂院墙上叫了许久的鸟儿,母亲称为“别腊八”。母亲说,只有别过了腊八,来年才会有吃有喝。于是,一家人端着饭碗,齐刷刷走出窑洞,往墙上扔一块粥。我们还没走进屋里,鸟儿就迫不及待地飞下来,叼走墙上的粥。

     过了腊八,庄户人的脚步就慢了下来。男人专心喂牛放羊,女人忙着准备过年的新衣新鞋。母亲在,院门可以大开,我们就可以去地坑庄子外面玩耍。女孩拾地软,挖荠菜。男孩跟着父亲拾粪,喂牛羊。快乐的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到了小年腊月二十三。

     小年是年的序曲,大人娃娃一下子有了紧迫感。年就要来了,年咋过?大人在盘算,娃娃在想象。

     一到小年,该讲究的规矩,该记住的陈规都得讲究都得记住。其中一条禁令延续至今——结过婚的女人不能在娘家过年,怕的是娘家穷。于是,腊月里坐娘家的女人到了二十三都得打道回府。

     屋里有女人,年就过得像个年了。腊月二十四是除尘日,吃过早饭,母亲就带我们往外搬运锅碗瓢盆……搬出了屋里能搬动的东西后,母亲就包上头巾开始扫尘。积了一年的尘、熏了一年的烟被母亲一一扫去。扫过的窑壁上布满扫帚留下的花影儿。除尘以后,屋里飘荡着一股土腥味,直到大年飘出炒菜的香味儿,那土腥味才消失。

     腊月二十以后,人们就开始置年货。第一有集日,猪肉还没完全上市,父亲跟上一天集,常常空手而归。第二个有集日,父亲回来时会买一串鞭炮、一把粉条。第三个有集日,父亲犹豫再三,称了二斤猪肉提回来。

     父亲置年货的时候,母亲就把窖的菜挖出来,有红白萝卜、洋芋。等到父亲提回猪肉粉条时,母亲已经把萝卜切成了条,用开水烫了,撒上花椒粉、盐巴,滴上清油,盛进了盆里,准备正月里待客。对于吃了一冬天酸菜、咸菜的小孩,母亲做的凉拌洋芋丝胜似山珍。但也不能多吃,吃光了拿啥待客?

      大年三十终于在我们翘首期盼中姗姗来到。早晨睁开眼睛,最先看到的是放在头前的新鞋。那时候家穷,过年不一定有新衣穿,但新鞋一定有的。整个冬天,母亲都在油灯下做鞋。千层底的布鞋刚穿上硬梆梆的,脚疼。然而,没有一个孩子会因为新鞋夹脚而舍弃新鞋。日盼夜盼,盼着过年。过年意味着焕然一新。新鞋首先满足了我们小小的虚荣心。

     穿上新鞋走出门来,发现父母已经忙碌了老半天。父亲找人写了春联,面带喜色走进院来。母亲正在灶前忙碌。红红的春联贴上门,年味儿一下子就浓了。等到秦琼敬德两个门神往门上一站,我们小小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仿佛年是一个怪兽似的。

     贴上春联和门神后,父亲就开始敬神。先敬灶神,在灶前烧两张黄纸,看一柱香,点一盏油灯,祈求灶神护佑全家人一年有的吃,吃得饱。再到院里敬土地神,祈求土地爷保护庄稼人,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敬了神,父亲会带我们去上坟。父亲说,爷爷去世一年后逢上平田整地,坟就被挖平了。找不见爷爷奶奶的坟,我们依照父亲的记忆在地心画一个圈,烧几张纸聊表心意。

      从地里回来,老远就闻见香喷喷的年味儿。进得门来,母亲正在案前碾荏,准备饺子馅。炒过的荏面散发着油香味儿,我们总是在母亲不设防的时候偷偷抓上一把填进嘴里。等到荏饺子上了桌,却吃不动了。

     吃过饭,母亲支使我们按镂食,她与父亲炸油饼。按镂食的模子是爷爷用木头刻出来的,花纹套着花纹,按在面上,就是一朵花。镂食面是把玉米面放在锅里煮熟,再拌上糖精水做成的。我们用小手抓起一把,往模子里一按,再往案板上一磕,一个镂食就做成了。做好的镂食放在纸盒里,专等正月待客用。客人来了,要上“十全席”,镂食就顶一道菜,供男人下酒。

     不知不觉间,灯笼亮了起来,屋里屋外,红彤彤的灯光把我们的心映得暖烘烘的。我们在灯下急切地盼着父亲发压岁钱。父亲说,在散钱前,得先在院里摆上拌鬼的柴草。母亲说,阎王爷年三十晚上放鬼,为了防止人被鬼拉去,院里要放上柴火。于是,我们胆颤心惊地跟着父亲,飞快地把柴草撒在院里,赶紧进屋。

      父母似乎并不心惊,门关上了,父亲才从棉袄兜里掏出零钱给我们散,每人二至五角不等。母亲则从柜里拿出藏了一个冬天的核桃与枣给我们发。地坑庄子没处栽树,自然没有核桃和枣。核桃与枣是母亲从外公家带回来的。带回来又舍不得让我们吃,便一直藏着,直到过年那天才拿出来。有时,我们还可以领到两颗洋糖——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知道水果糖叫洋糖,火柴叫洋火……那时,一毛钱能买十块洋糖。

      初一是新年第一天,自然很慎重。再穷的人家都不能穷初一。初一早上要吃长面和十全席,十个碟子里分别盛上母亲前几天准备的菜肴:凉拌洋芋丝两碟、凉拌洋芋片两碟、萝卜粉条炒肉一碟、炒豆腐一碟……色泽鲜艳,香味浓郁,我们早已馋得直流口水。接了筷子就狼吞虎咽,三两下把碟里的菜一扫而空。吃过了菜,母亲就会端上手擀长面,汤上飘着几星油花、葱花,一股酸辣香直窜鼻腔,让人胃口大开。饭后,人拉着牲畜出行,至院门外,放上两个炮,接福纳祥。

     初二开始拜年,先拜外公外婆,再拜姑姑姑夫……拜年需提礼,那时候家家日子差不多,礼也无分轻重,都是带四五个油饼、两个肉夹馍而已。年是孩子的节日,拜年是节日里的大事、喜事。正月初二一早,无论大雪压境,还是北风怒吼,都阻挡不了我们前往外公家的脚步。背着母亲准备的礼当,怀着兴奋的心情穿行在风雪中,步行十几里路去外公家。吃饭时,舅舅端上铜暖锅,锅里的烩菜冒着香喷喷的热气。舅舅把烫好的黄酒从铜壶里倒出来,双手递给外公,外公咝溜一口喝了酒,说声“吃!”,大家才把筷子伸向暖锅抄菜。偶尔,舅舅会让我们尝一口黄酒,酸甜爽口,外公立即警告,娃娃不能喝酒!喝了酒会念不下书!饭后,从外公手里接过五角压岁钱,心里喜滋滋的,心想自己开学买铅笔的钱已经够了。

     正月初五是月忌。忌出远门,忌走亲戚。初五要吃搅团。母亲说,吃了搅团,一年花销够搅缠。后来我才知道,人们把初五定为纳财日。

     初七是灵魂归来日,这天不能动刀动斧。据说,阎王爷年三十放出的鬼在初七都得收回去。收鬼日,大家生怕犯忌,凡事小心翼翼。早上要吃拉魂面。晚上要点献魂灯。母亲说,凡住人的屋里都需彻夜亮着灯,灵魂才能找到回来的路。献魂也很讲究,在灶房中央点上灯,灯前放一个谷碗用于插香,一家有几口人,就插几柱香,一柱香代表一个人。谁的香着得快,预示着那人的灵魂走得快。每个人都希望自己的灵魂早早归来,于是,我们总是眼巴巴地盯住香,心里不停地念叨:快点快点再快点……母亲还说,正月初七不能刮风。早上刮风,娃娃早夭:中午刮风,青年出祸; 晚上刮风,老人遭殃……

     正月初八,社火就开始了。男女老少齐动员,有人的出人,有物的出物。每到黄昏,锣鼓一响,我们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在大人的叮咛声中跑上窑顶,寻着锣鼓声去看社火。虽看不大懂,但那场面至今记忆犹新。红脸黑脸轮番上场,我们那颗小小的心随着锣鼓的节奏怦怦直跳,仿佛要蹦出胸膛。那时候,特羡慕会耍社火的,男孩子都想快些长大当“老爷”,女孩子都希望自己拥有跑旦女子一样的水蛇腰……社火东家出西家进,一直演到凌晨一两点,娃娃大人便一路跟着。除了看热闹,还可以知道谁家日子过得殷实,赏的钱物多。

     正月初八以后,人们就准备过元宵。家穷买不起灯笼,我们便在父母的指导下自己制作。父亲把竹枝化成竹眉儿,教我们做成“兔子”“八卦”“公鸡”……糊上纸,还需自己动手画灯笼。我秉承祖辈的血脉,有点绘画天赋,早早承担起画灯笼的任务,照猫画虎,随便涂鸦。很多时候,家里穷得连糊灯笼边的红纸也买不起,就扯下门上的红对联,剪成细条儿贴。

     到了正月十三,就得准备过元宵的吃食。那时,包子馅与饺子馅一样,永远是两样菜:红白萝卜拌荏面。偶尔蒸一笼糖包子,还没有出笼,我们就把口水咽了无数遍。

     正月十四需做凉粉。母亲说,凉粉亮眼睛。正月十五吃了凉粉,一年不害眼病。做凉粉要用荞麦糁,母亲早早起床,把起了皮的荞麦糁泡在水里。吃过早饭后,那糁儿已经泡酥,母亲便教我用瓶子、擀杖一遍一遍地碾,直到糁儿变成面,才用锣儿加水过滤,去渣,烧开,晾凉。凉粉就做成了。

    元宵节最激动人心的是看灯。天一黑,娃娃就挑着各自的灯笼出门了,村子里喊声喧天,灯火星星点点。小孩子走一块儿,总要比一比谁的灯最漂亮。如果自己的灯比其他孩子的灯好看,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

     孩子们挑着灯笼窜门,从村东窜到村西,不知不觉间已到深夜。回到家里,吃一碗凉粉,才揣着满心的欢喜沉入梦乡。

     正月十六游百病。这一天,村里人都会出动串门。据说,只有游过百病,这一年才不会生病。穷人生不起病,即使生得起,谁又想生病呢?于是,人人出行,相互串门,诉说正月里的酸甜,计划这一年的庄稼。

    过了正月十六,年味儿就淡了。人们渐渐投入紧张的劳动中,娃娃们也不得闲着,放羊填圈,抬水拾柴……一边忙活一边企盼着,下一个年快快到来。

     到了正月二十三,年就收了尾。二十三晚上要燎疳。所谓燎疳,就是把正月十五晚没烧的灯笼和门上的对联撕下来,与柴火一起点燃,把与年有关的一切化为灰烬,只留记忆里淡淡的惆怅。火焰腾起来后,人们在火上跳来跳去,让火驱赶身上的湿气、晦气、邪气……换得正气、热气、阳气……火焰熄灭后,大人拿起扫帚打粮食,“一打麦,二打糜,三打谷子和荞麦……”人们从飞溅的火星判断新年里啥会获得丰收,决定种啥多,种啥少。

     长大后,我们以理想的名义远离故乡,年味儿竟然越来越淡。年三十,除了看春晚,似乎只剩下回忆。

写于2017年除夕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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