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三娃得了严重的病,肾衰竭,村里有人同情,也有人吐口水。同情的人说,可惜了,人还那么年轻就废了。吐口水的人说,活该,谁让他和他老子挣多了冤枉钱,遭报应了。
小时候我经常听到“报应”两个字,只要谁遇到不好的事,总有人会说遭报应了。
我回村看到谭三娃时,他开了一辆老年车,在因埋设天然气管道挖得坑坑包包的路上左冲右突地艰难前进。那是一辆红色的老年车,小巧得感觉可以轻松地抱起来,这样的车路上也多见,大多是老年人在开,送送读书的学生或者买点东西,相当于封闭的电三轮。谭三娃不到五十岁,还不老。
我妈告诉我,村里谭三娃在轻松筹时,头脑里一时没有那个人的印象,问,哪个谭三娃,他咋了。
我妈用带着一点嗔怪的语气说,我看你真不像我们村的人了呢,谭三娃都记不到了,就是四队谭医生的儿子,在你爸爸班上读过书,还跟到谭医生一起给你二哥治过病的那个谭三娃,他得了糖尿病。
我知道糖尿病这个病很凶险,会产生各种并发症,那些并发症都是致命的,谭三娃的糖尿病并发了肾衰竭。
我不经常回家,即使回家也不一定会碰上谭三娃。顺着磨刀河逆流而上排列着四个生产队,我家在一队,谭三娃家在四队。留在我印象中的谭三娃几乎还停留在很多年前,那个背着药箱跟着他父亲谭医生,天将黑未黑时来到我家的那个小少年。
我妈说路上跑的那辆老年车是谭三娃在开,我说,不都轻松筹了吗,还能开车看来也不严重。我妈“嘁”了一声,说,他左腿感染坏死,膝盖以下锯了安了假肢,那辆车就是轻松筹募集到的钱买的,村里的人就是骂得很哦,说不该捐钱给他,众人的钱拿去买车不遭人骂才怪。
记得有个新闻,说交警例行检查,看到一个司机后抽了口冷气,那人是用假肢在开车。谭三娃的左腿半截都没有了,也在乡村公路上开车,尽管是辆老年车,这事还是让我很意外。
我想,谭医生和谭三娃不都是“手艺”人吗,怎么不想想办法。
很小的时侯我就认为谭医生很厉害了,他的厉害不仅仅是作为医生的厉害,还有另一项本事,“做法事”,他是个“有手艺”的人。“有手艺”的意思就是会做法,通神鬼人三界,这样的人在乡村很吃香。
这就说到我二哥了。
有时我觉得时间就像一棵正在生长的树,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在某一节上分出一个大枝桠来。就如1982年,一直没病没灾的二哥得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
二哥和村里的几个男娃跑到磨刀河深处玩了回来,弯腰捂着裤裆喊疼。我妈边骂边扯下他的裤子一看,可不得了,大腿根肿了。二哥十岁 ,性格野不听话,我妈最担心夏天,二哥总是偷偷地往磨刀河跑,一眨眼的功夫就没影了。夏天的磨刀河涨水不打招呼,悄悄地就漫到了河边那块大石头的腰上。那块石头很高,有几个大人叠起来那么高,二哥和那些男孩最喜欢站在大石头上往下跳,水里噗通噗通的就像扔进了石块。没有哪个大人有时间跟着,他们都很忙,忙田地里的庄稼忙山坡上的牛羊忙家里的各种琐碎。只有大人忙过了才记得家里的野娃来,于是,各家各户都在院前大声喊着娃们的小名,连带着威胁呵斥责骂。那一天我二哥还没等我妈喊就回来了,还连声吆喝疼。
我妈扯下二哥的裤子,声音也并没有变小,还是大声呵斥着问,你个狗东西是不是跑到庙里去了。二哥痛得呲牙咧嘴,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去的,他们都去了。
磨刀河边上有一条小路,顺着路走,越走越陡,不一会就上山了,那是一座小山,山尖上建了一座庙。说是一座庙,不过就是前后两间屋,前面的一间供奉着菩萨,后面的一间是厨房。我忘了每一年是农历的什么时间,村里的妇女们几乎全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路,换一身干净衣服,结伴去庙里,带上菜油,大米,豆腐,还有一些蔬菜。我妈带着我去过几次,每次都嘱咐了又嘱咐,到了庙里,不要乱说话不要东看西看。有个戴眼镜的头发花白的人坐在一张小桌子前,前面放着个小本,他把每一个人的功德都记在本上,有什么写什么,陈素珍大米五斤,豆腐一盆,王桂芳菜油2斤,挂面一把。王桂芳是我妈,她看着本子上写好了,就去了庙后的厨房。
我去庙里,就是为了想吃那一顿素食,没有肉,但是好吃,特别是豆腐捏碎拌上洋芋粉做出来的丸子,可以吃一碗。我不敢去看庙里的菩萨,菩萨双手合十眼睛高高地望着远方,给人感觉很冰冷。我妈让我给菩萨磕头,我跟在她屁股后面,头也不抬地磕了几个,赶紧跑出去了。我妈说,这里的菩萨灵验得很,不要乱动东西不能乱说话。
渐渐地我不再去庙里,害怕一不小心就乱说话了。可是我二哥不一样,他也去庙里,跟一帮大大小小的男孩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没有我的小心翼翼,我妈的那些话只对我有用。1982年的夏天,二哥去了庙里,回家后就生病了。我跟着我妈找到隔壁陈淑珍的儿子明勇,问,他们在庙里究竟干什么了。明勇最初不敢说,陈孃拿起扫把狠狠地拍了几下,他才说,我二哥在庙里撒尿了,他们都撒了,只不过二哥是对着菩萨撒的。我妈转身就走,拍着脑门说,完了,得罪菩萨了,遭报应了。
二哥一小便就开始哭,眼泪真的像一根线,他躺在堂屋的凉席上,我站在旁边,看着他哭,心里着急,喊着,妈,妈,快点想办法。
我爸去乡卫生院请来了医生,医生说二哥大腿有一块肉又红又肿,可能是发炎了,要吃药消炎。二哥吃了那些药片,睡了一会儿,醒了又开始哭喊。晚上,二哥的大腿肿得裤子都穿不上,外爷急得在屋里转圈,边转圈边骂我妈,没有看住二哥,才闯了祸。外爷骂够了,朝我爸吼,还不去把谭医生请来。
谭医生家在四队,快到磨刀河的源头了,家里养了几个男孩,都是我爸的学生。我爸和谭医生相互之间喜欢开玩笑。我爸说,老谭,你今天装神弄鬼地又骗了几个钱啊。谭医生喊我爸张先生,说,张先生,你教得啥子书嘛,一个娃都没教得有出息。
二哥生病的那天,天快黑了,我爸才跟着谭医生到家,他家的老三叫全娃,跟在后面,背着一个药箱,头发剪得太短,那张四方脸就显得很大。我妈准备好两碗糖鸡蛋,我侧脸看了一下,碗里堆着几个雪白的荷包蛋,白砂糖放得太多,碗底厚厚的一层。我心里着急,盯着谭医生看,心里想,还是先给二哥看病吧,但是谭医生和他的儿子都不着急,坐下端起碗就吃,特别是全娃,药箱还挎着就端碗了。糖水肯定甜,我听见全娃喝出声响了,斜眼看了几眼,心里想着碗里那些白糖不知道全化了没有。
谭医生边吃边听我妈说我二哥生病的前后因果,偶尔“嗯嗯”应和两声。二哥还在哼哼,谭医生终于吃完了,他放下碗搓了搓手,掀开被子把手放到二哥的腿上,说,这么烫,听你们说的光景,只吃药恐怕不行哦。我妈说,听你的,谭医生,你说咋个办就咋个办。谭医生又说,就怕你们家张先生不信这些,信才灵。外爷又开始吼,他说,不信就滚出去,我信。
二哥睡得昏昏沉沉,稍稍醒一点就开始哎哟哎哟地呻吟,谭医生看了看我爸,说,那就试试,不然你们二娃今晚不好过哦。我爸没有多说什么,谭医生让我妈去端碗清水来,谭三娃说,我去我去。我听到他的声音里竟然透出一点欢喜,就像去做什么他喜欢的事一样。
我一直在这些大人身后,看着谭医生和全娃吃糖蛋,听他们说话,心里想只要我二哥不叫了就好了,那叫声听起来有点惨。我妈转身去厨房看见我站在后面就吼,一个女娃娃看啥子看,还不出去。这时候,谭三娃刚放下药箱,听见我妈吼嘿嘿笑了几声,也说,女娃子见不得这些,还不出去。我瞪了谭三娃一眼,心里说,你以为你是哪个,我凭啥子要出去。
厨房里挨到案板有一口水缸,很深,我爸一早上都在挑水,我也很少见水缸满过。我妈拿了一个褐色的土碗弯腰舀了一碗水端给谭三娃,谭三娃又端给了谭医生。谭医生左手端过碗,闭上眼睛,右手五根指头伸开覆盖住碗,嘴里叽叽咕咕地低声念着什么,我竖起耳朵也没有听清。覃三娃似乎见惯了这些场面,也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等到谭医生张开眼睛,右手放下来,他掀开二哥身上的被子,谭医生喝了一口碗里的水,“噗”的一声,嘴里的水全喷向二哥的大腿,喷完又喝,喝了接着喷,直到碗里滴水没有。二哥被这冷水一浇,好像很舒服似的,呻吟声渐渐地小了,我也松了一口气。谭三娃接过谭医生的空碗放回厨房,看见我还在门边,又嘿嘿地笑,低声说,看热闹啊,好看吧。我没有理谭三娃,觉得他长得很难看,连笑都是最难看的笑。
谭医生从药箱里拿了一包草,他说那是药,让我爸泡一下用嘴嚼烂,要嚼得稀耙烂,再用酒搅拌均匀了,敷在二哥大腿根红肿的地方,一天敷三次,换勤一些。外爷从谭医生手里一把抢过那包草,说,我来嚼,我嚼得细一些。
谭医生让谭三娃背上药箱回家,我妈问,好多钱。谭医生笑着说,你看到给就是了。我妈犹豫了下,看看我爸。谭医生又说,我已经给菩萨通白了,请求他原谅二娃,娃娃家不懂事,病好了你们去敬一下菩萨。我妈不再看我爸,去里屋取了钱卷成一卷塞到谭医生手里。我爸送了谭医生回来,问给了多少,我妈说五块。我爸立即瞪圆了眼睛,低声吼,你这个女人不晓得挣钱辛苦啊,给那么多。我妈说,小声点,你没看到二娃睡踏实了啊。二哥果然睡着了,也没呻吟,外爷已经开始嚼中药了。
外爷嚼谭医生给的草药,嚼细了就吐在碗里,兑上白酒搅拌均匀了再敷在二哥红肿的大腿上。我用手指头在碗里蘸了一点放进嘴里,赶紧吐了,太苦了,不知道是什么草药。外爷守着二哥,低声教育着他,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要听话。
后来,谭三娃又来过几次,看看我二哥再留下一包草药,像模像样地叮嘱几句,前面加上一句“我爸说的”。我妈说,谭医生的手艺恐怕是要传给谭三娃哦,去哪里都带上。我爸也说,肯定是想谭三娃也靠这个挣钱。又盯我妈一眼,五块啊!
二哥好了,草药连着敷了几天,腿就消肿了,又开始上窜小跳,外爷笑了,他说二哥像只猴子停不住。我爸仔细看过纸包里的草药,他说就是晒干了陈艾大黄,都苦得要命。外爷气冲冲地说,你以为那么简单,人家施法了。
谭医生是村里的红人,看病要请他,选坟地要请他,修房看方位也要请他。谭三娃家过得是很让人羡慕,我们的房子还是黑漆漆的老屋时,他们就新修了四合院了。我妈羡慕得很,她总是担心我两个哥哥娶不到媳妇,她说,谭医生的儿子倒不愁哦。晚上我躺在床上,看见头顶竹编的篱笆上垂下一根细线一样的蛛丝,还有一只小蜘蛛在蛛丝上晃荡着,摸摸脸,总是担心蜘蛛在我睡着后爬到脸上来。我就想,以后,我一定要住干净的房子,至少卧房里不会掉下虫子。我也羡慕谭医生家的房子,独门独户,房前屋后有树有竹,还没走到门前就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了,山上流下来的一股溪水从谭医生家门前穿过,汇入到磨刀河去。
我知道,不是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会一直在一条路上走,就像一棵树,一边生长一边分枝。谭医生谭三娃在我渐渐远离了磨刀河后,不常见了,谭三娃啥时候没读书的,好久结的婚,好久又有的娃,我都不知道精确的信息。我妈用了模糊的字词,谭三娃早就不读书了,谭三娃结婚好几年了,谭三娃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谭三娃究竟什么时候得的糖尿病,我妈还是这样说,病了好久了,他媳妇都又嫁二道人了。
谭三娃接替了谭医生,看病,作法,替活人和死人选住处,他也成了一个像他父亲一样“有手艺”的人。地震后的几年,谭三娃赚了很多钱,不仅是磨刀河,外村的重建,看风水选屋基,谭医生忙不过了都会让谭三娃去。毕竟是年轻人,话多,还都说好听的话,他的生意比他父亲的生意还好。我们家也重修了新房子,我爸执意要请谭三娃来看大门的朝向。下基脚的那天,我看到了谭三娃,估计吃得太好,一身的肥肉成堆了,一张脸笑成了弥勒佛,和我们兄妹热情地寒暄。说到我二哥得罪了菩萨生病,说到我小时的头发很黄枯草一样。
谭三娃跑到路边一个山坡上,手放在额头上,前后左右地看,我妈跟在后面,说,一定要帮我们选个好朝向,不图升官发财,就图个一家人平平安安。
村里人一般是不敢得罪谭三娃这样的手艺人的,我们都一样,对未知的世界总是充满了敬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是对的。屋基选在哪里,大门朝向哪个方向,挑哪个日子哪个时辰下基脚,这都是马虎不得的大事,谁不盼着万事诸顺呢。传说,如果得罪了谭三娃,他顺便心里一个念头,建新房总得出个事。村里人,包括我妈,对谭三娃都客气得很,又端茶又递烟,陪着小心说话。按理说,不该这样,“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谭三娃毕竟在我爸的班上读过书,写得再难看的字也是我爸教的,要是按照“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来说,“师”哪怕是末尾也在其位啊。但是,我妈郑重地告诫我爸,说话注意到点,把你那一套当老师的行头收拾起来,莫要得罪人。红包肯定是要给的,至于给了好多,我爸不问,我妈不说,我也懒得打听了。
磨刀河的地势很好,即使在山谷中间,两边的山也并不陡峭,每一块梯田都很好看,房子只要建在稍高的地方,一眼看去都是一片开阔地。谭三娃应该是尽心了,房子建好后,我们在楼上往远处看,一眼能看到五里外的乡政府。特别到了过年,满眼都是美丽的烟火,从远到近亮成一片。我爸和我妈都是满意的,我爸说,终究还是教过的学生,还是和别人家不一样,尽心尽力了。我妈说,红包也没少给一分,人家该挣这个钱。
据说,谭三娃也换了女人。到底是女人不要他还是他不要女人,没有人说得清楚。陈淑珍说,肯定是他不要人家了,钱挣多了,买了小车了,就翘尾巴了。我妈说,谭三娃的女人出去打工见多了世面,心野了不要谭三娃了。
有一次我开车回家,遇到一个在路上卖水果的,路窄不敢错车,卖水果的是个小年轻,笑嘻嘻地说,你往右边打一点方向盘,再回一点方向盘就开过去了。我说,我是新手我不敢。身后跟来了辆白色的越野车,使劲按喇叭,我熄火下车,跑过去就想吼,按啥子按。没想到谭三娃从车上下来了,他看见我就喊,是你啊,回来看张老师啊。那个时候的谭三娃还是神气的,方正的脸,肤色红润,穿着干净整洁,也没有暴发户的感觉。我赶紧喊,三哥,帮我把车开过去嘛。
我喊谭三娃三哥,小时也喊过,我爸我妈都让我这样喊。人长大了,三哥喊起来也顺口,就像出门问路时喊帅哥一样。
谭三娃边帮我开车,边教训我,要多练,胆大心细,多开几次就好了,即使有个剐蹭也是正常的,不然你这手艺怎么出远门。
那是我见到谭三娃最正经的一次,也是最精神的一次。
又过去了好几年了,我妈转发了谭三娃的轻松筹,打开一看,有图有真相,谭三娃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穿条纹的病号服,还有几张医院诊断证明和一篇介绍情况的文章。
我妈是把我和磨刀河联系起来的纽带,她总是没事就打个电话告诉我村里的大小事,哪家修楼房了,哪家在城里买房子了,哪家娃考上大学了,哪家娃做生意亏了。谭三娃轻松筹也是她告诉我的,说得很细,谭三娃腿杆被蚊子咬了一口,伤口化脓了一直好不了,伤口越烂越大,到最后了才不得不去医院,才晓得是糖尿病,都肾衰竭了,腿也没有保住。难怪一个糖尿病还要轻松筹,原来是腿截肢了,还要给肾做透析。
谭三娃还是被村里人骂了,那些曾经笑脸相对的人骂起人来一点也不软口。骂得最凶的是陈淑珍,她家四个儿子,每一个儿子修新房都请了谭三娃。她站在公路边,看到谭三娃的小红车一出现就骂,冤枉钱挣多了啊,遭报应了啊,一边骂一边跺脚。
我爸给我妈打了招呼,表情很严肃,他说,你莫去跟到别人一起骂,啥子冤枉钱嘛,别人又没偷没抢,还不是毕恭毕敬地请人家来的,自己要信,现在又去怪人家,像啥子话。
我不晓得谭三娃究竟轻松筹到了好多钱,我没有转发朋友圈,只是捐了一百元,我看到我妈捐了二十元。
我也奇怪,谭三娃病得那么严重,不把钱用在治病上,怎么还去买一辆车呢。我妈说,不买也不得行哦,一周至少要去县城透析一次,媳妇跟人跑了,自己亲生的娃也不在身边,靠哪个,靠爹妈啊,爹妈都老了,只有靠自己了。
过了段时间,谭三娃又在第二次轻松筹了,不晓得这一次他能筹到多少钱,他的那辆红色的老年车,倒还是在路上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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