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蓑衣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早上起来,无意中翻到张志和的《渔歌子》,细声诵读中让我惆怅、茫然已久的疑惑又浮上心头。
”箬”即竹叶,”笠”就是头笠。地处湘西南丘陵一带的新宁县,斗笠都以棕丝衬里用竹篾编制而成的。棕丝一般为棕红色,竹篾以黄篾最多,精心编成后将整个斗笠漆上一层桐油,有的手艺好,笠面油光水亮不染纤尘,自作多情的雨水爱吻它时,总被它无情略过一晃拒绝;有的手艺差些,斗笠表面东一坨漆渍,西一点毛渣,像一张女人的俊脸长满斑斑点点,斗笠却都是金黄色的,就算风吹雨打褪尽娇容也是褐色的,最多加个”暗”字成为”暗褐色”而已,我从来没有见识过有青色的斗笠呀。我家对面的蒋二爷就是做斗笠的世家,代代相传。他家凉晒在路边丶空地的斗笠,极像了寸草不生的山包,铺天盖地伸展去就是指挥作战的沙盘。
最让人想不通的还是他的蓑衣,竟然还有绿色的。那是以什么原料编制而成的呢?新宁家乡一带以前盛产蓑衣,有话说”家有十棵棕,不松也得松”。棕树一身有用:棕叶可以自制蒲扇驱赶蚊虫,风凉燥热的夏季,又是端午节包裹粽子的上好原料;棕身可当柴烧,更多的被架在小圳小溪上,让断路延伸沟堑变通途,自由南北;棕籽也能卖钱,换三五粒纸包糖;棕毛就用于编织斗笠蓑衣,还有扫帚。
在家乡,编织蓑衣不叫”编”而是叫”呷”。乡里乡亲的常常说:”杨大爷帮我呷件蓑衣。”
杨大爷自会昂起头,叭一口旱烟筒子,烟从鼻孔喷射而出,人们只见烟雾不见头脸,更有不会吸烟的呛得喷嚏喧天,一个劲地”啊嚏啊嚏!",杨大爷的声音从浓雾里飘来”要得!要得!”
呷蓑衣,先将蓑片对折起来,然后把几片蓑叶缝制成一块一块的,再把一块块的蓑片像鱼鳞一样层层覆盖着,有一米二长,就用铁勾一针针缝紧缝结实了,一件蓑衣基本上就有了样子。然后还得缝制肩衣,一左一右像鸟的两张翅膀,一张一合中虎虎生风。
一件蓑衣大的有二十斤重。小时候好奇常常取下蓑衣披挂上身,蓑衣拖在地上荡起层层灰尘。穿了蓑衣行走在田埂上,仿佛披了一层盔甲的刺猬,雨水成线全部滴落在靴子里,鞋
里成了湖,背上的蓑衣也越来越沉重像一副生活的重担子。蓑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雨水想渗透进来也只是枉然。
那时候父亲上山下乡到农村,阳春季节里,他牵着牛戴着斗笠,披着簑衣行走在田中或土沙里,耕耘集体的一亩三分地,斗笠簑衣温暖了他的身心。严霜风冷的季节,父亲也少不了斗笠簑衣,因为他要挖薯他要上山砍柴,斗笠簑衣是他忠实的伴侣,是对他忠心不二的朋友。
晴天,蓑衣没有用武之力,要么贴墙挂着,远看像是一只棕褐色的大蝴蝶生动了墙壁,近看恰似墙面的一块大补丁覆盖了生活的汤汤水水,抹平了泥墙的坑坑洼洼。
年轻的 杨大爷因为呷蓑衣呷得好,一生产队的俏姑娘瞪了大眼睛注视着,有事冇事问呷蓑衣的事。后来他与小芳喜结连理,聘礼就是四件蓑衣。往后,杨大爷又因为会呷蓑衣承接生意,被”割了资本主义尾巴”,那一件件蓑衣都是棵棵毒草都被集中起来焚烧了。
直到前些年,杨大爷的蓑衣又红火起来,一件能买好几百块钱,可是八十多岁的他很难轻易摆弄一件蓑衣了,亦如他摆弄不了生活或者命运。
二、打谷黄桶
打谷黄桶不比盛水的黄桶。
打谷黄桶四四方方,每个主柱长出一个木柄,木柄成半月形,方便捏拿得稳实又舒服。在一丘田里短距离移动时,前面两人各执一木柄,弯腰丶弓背奋力前拖,那黄桶自然跟着你滑移到你要的位置,它真乖。
盛水的黄桶是圆形的,最多在对折的木板上打出一个耳形,也是便于移动,不是让它张风听雨作装饰的。
用黄桶打谷应该在中华文明史上流传、生活了上千年吧。起于尧舜,一直传承。
用黄桶打谷极需技巧的。你不能握得太多,多而不稳。用左手五指提起沉甸甸的稻穗,右手迎上去,双手盈盈一握,然后轻轻然向脑后上扬出去,舞女以袖舞农人以禾舞,其实也是”欲抑先扬”的手法吧。当双手与头齐平时,手必须停止上扬,高举的禾穗停滞在空中闪出一片金黄,仿佛一泼的金光倾泻而下。
这时,用暗力加速,住打谷黄桶的内侧孤注一郑,随着一声发自心底的吼叫,禾穗碰撞到黄桶一角,成熟的黄橙橙的谷粒心甘情愿”哗啦啦”纵身跃进黄桶,打过桐油的黄桶底一阵阵重叠着谷粒的金黄,接纳了这些活蹦乱跳的谷子,还有打谷人溅落的汗珠滴滴”砰砰”作响。在稻谷丰收的时节,在一片片金黄的稻田中,多户农家同时收割稻谷,多个打谷黄桶的打谷声此起彼伏,恰似一首丰收歌曲连声哼唱,声势颇为壮观。
一手禾穗大约需要重复三四次动作,禾杆就只剩下绽开笑脸的穗草。打谷人会再一次将禾杆翻一翻,生怕丢失了一粒谷子。他们每次打过谷粒的禾杆,都会铺盖在一堆整整齐齐,方
便以后捆成草帽。
不安份的我,学了父亲的样子用黄桶打谷。那些禾穗不是东拉西掉成游兵散勇,就是落满头顶弄得四身痒痒。或者,人小力轻谷粒根本没有脱落,粘贴在禾杆上咧嘴笑我。每拍打一下后,我也会双手握着禾穗稍作抖动,利于已脱粒的谷籽全部撒落于谷桶内,防止谷籽在再次上扬中抛撒出去,浪费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有一年,去瑶乡八峒走亲戚,其时正逢收割中稻,看到他们打谷的黄桶与我们的又大不相同:大田塘的打谷黄桶一米见方,远距离移动时需倒叩过来,前后两人用肩扛着抬起走,后一个人的头需要罩在黄桶里面,走路极不方便。加之,为减轻黄桶的自身重量,制作黄桶的木板尽量的单薄些,这可就苦了那些用肩抬黄桶的人,那块木板会深深地勒进你的肌肉,让你承受不起。
记得我第一次抬黄桶时,一起好步子,那木板因为要承受整个黄桶的重量,像一柄锋利的刀片死劲地勒入肌肉里,我疼痛得承受不了,一下就将黄桶御下肩去。
而峒里的打谷黄桶却只有三分之一大,一个人在黄桶中间架根扁担,扛起来健步如飞。
我问当地人:”干嘛你们的黄桶这么小呢?”
他说:”因为我们这里的田块细小,容不下那些大黄桶”。
我放眼一望,只见满山坡的梯田都呈半月形,朝着我合拢。在阳光的朗照下重重叠叠遍地金光灿灿,稻谷像一群懂事的孩子笑意盈盈围着我。
突然,我明白了”因地制宜”四个字的涵义。
三、竹筢子
"张三伢子,冇柴起火了,去抓担枞须回来烧"。
但是我翻看了巜汉语词典》一书,并没有查找到这个意思的"抓"字。只在"筢子"词条中看到作如下解释一一"搂柴草用的工具,有长柄,一端有一排用竹子丶铁丝等制成的弯钩。"就取用了这个名词。
筢子用楠竹尾做成,柄有一米到一米五不等,依人高矮大小而定。顶端用刀破去一半,将留下的一半再破成五指或七指,三指太少不便搂扒枞树落下的松针,九指太宽许多缝缝叉叉里伸不进去大而无功。然后烧一堆树火将几指竹片烤焦,趁热把竹片扳成弯钩状,极像人的五指弯成钩状,力道遒劲。
毎到冬季,住在新宁这座小县城里就缺少柴火,周围四山都是别个生产队的,你不能随便去砍柴砍树烧,我们就挑担与人齐高的粪箕,在粪箕一边竖起竹筢子,三五成群去就近的山里抓扒落到地面的褐红色的松针。
那时,我们十二丶三岁,星期天冇天光扒拉一碗饭,捏拿两个昨夜在火柴膛里烤熟的红薯当中餐。来到山边露水咚咚,大伙用筢子先扒一堆松针烧起火烤热周身,烤热因霜而冻得麻木了的手指。
起先几回满山遍野是松针,铺在地上像一层红地毯,伸手一筢子拉回来就有一堆,后来捞松针的人多了去,到处像狗舔过的光溜溜一片,筢一担松针很难。我们常常从西门过渡去党校后面的山里捞松针,后来要到猫牛脑丶将军石一带去,光走路就有十来里。
饿了,田里有红薯,那种暮叶分叉叉的叫"枫木薯",黄皮白心,个大却不好吃,只宜喂猪;有种薯叶心形,薯叶劲杆上红色长有茸毛毛的,是黄心薯,不宜生吃,只有煮熟了一团蛋黄色,粉嘟嘟。我们会选叶子心形的,叶劲是白色的,叫"白心薯"。这种薯宜生吃,微甜汁足,松爽脆生生。田里有萝卜,萝卜需经两次霜,去苦去涩,要选短个的胖胖的,咬一口"沙沙"脆响,汁多。
那时,山上常有看山员溜达。我们先用筢子抓来松针堆积着,大家统一装进粪箕时,分两三人观察看山员的行踪,其它人分散开来拆树上的干枝,一时只听到枝干断裂的"啪啪"声,像放鞭炮。然后将枯枝垫在粪箕底部,上边是扎得严严实实的松针,一担黄金透亮。
有一次,伸筢子一刮,我看到筢子边赶起一窝子鸟蛋,蛋壳有白有紫有黑色的斑点,鸟蛋拇指大小晶莹剔透
,伙伴们一窝蜂地围过来,争着观看。
就在大家专心观看鸟蛋时,那个看山员赶过来了。起先,他以为我们因事打架了,知道原因后,他问我们"怎么处理这些鸟蛋呢?"
有说拿回家做菜吃,我说做个窝把蛋放进去让它们变成鸟,来年筢松针时听它们唱歌⋯⋯
看山员转过身去,把邻近的枯枝三下五除二地砍下来,快迅地捆成一把上好的干柴,拎起来竖在我面前说:"叔叔奖励你一把好柴,希望大伙儿懂得这样一个道理:我们只有敬畏自然,敬畏一切跟我们一样的生灵,我们才能生活得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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