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面
一直喜欢吃面,现在外面早点摊上的面条价格有点高,不计加菜添蛋,一碗已经卖到三元,行情如此,那也没什么好说,但是被端来的面条要么一味咸,要么烂兮兮,有时更连葱花也没有,无色无相,那便教人踌躇的很。我在超市里买回精制挂面,烧点水在家里下,实惠不用说,味道,或者还要好一点,这一点,要慢慢说。
我下面首先是烧开水。就算清早起来时间紧,也要用现趟烧的开水下面。隔夜陈水呢,还是洗脸用掉好。陆文夫在小说《美食家》里,写人宁可懒觉不睡也要起大早去吃面馆的“头汤面”,正是可见水之紧要。下面,水少是大忌,浑了汤,粘了面,一无是处。如果要下许多面,之前的残汤不妨泼了去,另烧一锅水再来。出锅后,面汤清澈微浑,算是我用水的心得。
水在锅里滚,抽出一把面来,心里闲,手指便在中间旋一下入锅,面条圆状撒开,吃水均匀又好看,心情不好,不免胡乱投放,筷子翻捣几下,盖了锅盖不理。分分钟的样子,面条一条条瘫软变了面色,盖子打开,换小火再煮三四分钟,筷子头夹一夹,面条断了,就可以关火出锅。出锅,当然是去碗里,碗里有什么,是一碗面的关键。佐料们不经煮不能直接放在锅里,否则味道会老会僵会死掉,必须在碗里用汤水化开了才鲜。先撒点胡椒粉,滴几滴麻油,醋,再是酱油,味精,鸡精,盐,猪油,葱花,大致如此吧。佐料的份量与搭配,要随内容相应调整,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时的厨子,万万不能分神。儿子小的时候,我会特意把他喊来看,我说,这碗里放了这么多东西呢,你要不要数数看?儿子听话,小手指一点一点认个不停,认完了我说,面条里有这么多东西,一定很好吃啊。儿子哦的一声不则声,但他经常点名要吃我下的面而不去外面吃,作为一个下面的人,心花怒放可想而知。最好的一次记录,是一份直径二十厘米汤钵里的面条,被他专心致志一筷子一筷子慢慢捞着吃完,他吃得满意,小嘴油光光。
面条看上去简单,做法却千千百百,从汤到料一本书也讲不完。不过,讲究的,好像都爱用凉开水过一下,面条遇冷回点生,不粘腻,更爽口。这点我偏偏有些马虎的忽略,就不多讲。一次看电视,影帝刘青云被采访时,满脸诚恳地说自己爱吃面,说到这个冷水过一下面的时候,就看出他不是敷衍,可亲的很。
电影《白鹿原》的吃面给我印象极深,角色们将盆一样大的碗捧在手里,埋着脑袋吸吸溜溜大吃一通,不时再就上几瓣蒜,真是元气淋漓,教人眼馋。同样是陕西人,贾平凹的散文里曾说过的面条,不晓得是不是电影里的那种。作家的心思到底细密,他说,看女子对你好不好,或者会不会过日子,就看她给你做的面筋道不筋道。一碗软塌塌的面,必然是不上心的。因为这个吃的是和面下力气的功夫,含糊不得,过凉水也没用。
在法国电影《刺猬的优雅》里,小津先生邀请门房勒妮共进晚餐,出人意料,吃的是面条。不会用筷子的门房,一开始吃得笨拙,凌乱,但她不以为意,并不因此尴尬,真是性情毕现,这个细节,也对照出她与小津的相知层面,不在这些末节。小津却是另一幅吃相:一口咬下去,慢慢咀嚼,眼睛不乱动,脖子都硬着,看上去那不仅仅是吃,还是在品味,品味食物在口腔各个部位的各种质感以及变化——尊重食物,就当报以最细致的咀嚼。同样,看《东京爱情故事》,莉香和完治有个一起吃面的情节也是忘不掉。两个人,在寒冷的冬夜把偌大一碗面连吃带喝的纳入腹中,很实在,很温暖。
插一句说,在中国,不可想象做东却只有面条,因为除去特殊情况这几乎近于怠慢。我在南方生活几十年,从来没有被这样请吃过。北方,大约也是这样吧。电影《秋菊打官司》里,秋菊要生孩子,丈夫请帮忙送县城医院的乡亲吃面条时,在路边不住口地抱歉,说,今天没吃好,下次吃好的。当时不在意,只觉得丈夫忠厚,后来我看周作人在文章里归纳“各式面”在南方属于湿点心一类,心下便有些了然。一碗面,你就是鸡汤牛肉的捯饬,它仍然是点心的命。北方固然是拿面当饭吃,但面条之上不得请客的正式台面却与南方并无二致。
喜欢吃面,对小说里写到的吃面,自然留意。《水浒》五十三回写李逵和戴宗出门办事,两个在素面店吃面,坐定良久,面不来,李逵发作拍桌子,将同桌老者的面震到溅翻,老者偏不惧,焦躁起来与李逵理论,戴宗出面陪话道歉,不慌不忙丝丝入扣又引出许多话头来。这段有声有色的笔墨,写了生活写了性格,复又牵动脉络推动进度,真是面面俱到。想一想,《天龙八部》里,虚竹被阿紫使坏,误吃了藏有猪油的面,手法上倒是很相似。古龙的《天涯明月刀》,写主角逃亡,情势所迫,不得不去吃一个黄牙老汉的残面,在我,也很难忘。我永远也不想吃到那样一碗面。
面条之受欢迎,在老人和病人那里尤其明显。汤汤水水的,胃也受用。前些日子看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时年九十岁的诗人周梦蝶,清早起来,也是一口一口吃掉一碗青菜面,吃完了,周公用手指将小桌上掉落的面条仔细拈起,轻轻捻入空碗,他瘦削坚毅的脸,吃面时格外宁静郑重,这和十多年前我看到的病床上的父亲,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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