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 尘
蓝燕飞
一
这是一张被时间彻底毁坏的脸。皮肤松弛、眉弓微耸,眉毛几近于无,眼睛藏在坍塌的眼皮里如一条肉缝,它的周围无规则排列的皱纹横七竖八。黑绒帽下,是抿到耳后的白发。尽管如此,当年容貌仍依稀可见:鼻梁挺直,紧闭的唇边,一只酒窝隐约可辨。
老人的眼睛平视着前方。平静、漠然,一如波澜不惊的水面。
我端详着这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摄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这位名叫曾碧桃的女人已经年逾古稀,却有了个新身份:离散红军。享受每月20元的生活补贴。拿到这笔钱的那天,她走进了街旁的照相馆。她身穿黑色的上衣,出现在镜头前。她看着前方,前方有什么?一条曲折的道路还是所有的悲欢离合?
或者她看到的只是眼前的镜头。自从她叫了曾碧桃,那个赵娥翠就像脱落于野的蝉蜕,于她已经两不相干。她手上握住的,心里惦念的不过是膝下的儿女和一份小小的日子。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了一些关于赵娥翠的往事,它是零星的、杂乱的,却足以调动我的好奇。但我对见到她并不抱有希望。人生难满百,她怎么可能活到今天?事实上她早已逝去。几番寻找,我见到的是她两鬓斑白的外甥,他拿出了这张照片。关于自己的外祖母,他知道的不会比我更多。
二
崇山峻岭中的梓湾是个小小村落,只有巴掌大的一块田段。虽然山岭上树木遮天蔽日,但是没有大路和水路,上好的木材换不了钱,只能任由它在岁月长风里自生自灭。梓湾只靠着一条细若游蛇的山路与外界相勾连。山路险峻,隐没在葳蕤的植物中,阴森冷寂,路旁的石头一年四季湿沁沁的,爬满了青苔,红毛豺狗成群结队,大白天敢拦截路人。加上路途遥远,距离铜鼓县城,整整一百五十华里,徒步跋涉,一个壮汉子需要两天。就像树木只能老在林中,山果也只能落在地上腐烂成泥。
山里人家,田极珍贵,稻谷自然珍贵。不珍贵的是长长的山坡,前后左右像围栏一般,把梓湾围在中央。山坡的空地都被锄耙梳理得一垅一垅,栽上了红薯。
红薯是山民的主食,寻常的稻谷倒成了奢侈品,只用来调味或待客。
极目望去,梓湾只有两种颜色,绿色和黄色,绿的是山,是连绵逶迤的山峦,是山峦间一垄一垄的红薯地,黄的是黄土筑就的干打垒的房子,东一间西一间,如一块块陈旧泛黄的补丁。
刚入秋,秋老虎还没打盹,红薯的收获季节尚未来到,正是山静人闲之时,山里人家乐得享受自己悠长的午休。睡醒,泡上一杯茶,茶是极讲究的,芝麻、黄豆、菊花、红白萝卜,香喷喷,咸津津,喝着热腾腾的茶,扯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喜欢唱歌的打打山歌,日子也好消磨。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偏西,各家开始升起炊烟,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薯丝饭,木壳火,除了神仙就是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山里人过得简单而自足。
那年秋天,静如池水的梓湾,突然闹哄哄的人声鼎沸。
是个黄昏,远远的山路上走来了一支队伍,穿得虽然奇形怪状,长衣、短打、拉拉杂杂,在一面红旗的引领下,步伐却整齐刚劲。
落日衔在山口,红得似血,欲坠未坠,山坡上野菊怒放。风渐起,吹散了刚刚升起的炊烟,也将一杆旗帜吹得猎猎飘扬。
过兵?不像。不是过兵,这伙人来到深山野岭,意欲何为?胆小山民自是不解,纷纷关门上栓,且还不够,又拿根杂木杠顶在门后。
这支百余人的队伍,直奔樊家大屋而去。
大屋是梓湾少数几栋砖瓦房之一。造房青砖是财主樊桂生雇人从山外一块块挑来的。房子造好,老财主一命归西。在外读洋书的少爷匆匆赶回,料理完后事,又消失在山路的那一端。
谁知道少爷竟然带着一支队伍回来。
这支队伍就如一块石头,丢进水里,激起千层浪花,几十年之后,水面细小的涟漪,还在颤动着不肯平息。
三
1928年,彭德怀、滕代远率部进入铜鼓幽居,召集平江、浏阳、修水、铜鼓四县委负责人和红五军党委成员举行联席会议,成立中共湘鄂赣特委。梓湾成为铜鼓苏维埃政权所在地,设立组织、宣传、白区工作、妇女、青年等部门,一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模样
赵娥翠是个苦命的孩子,自小没了母亲,父亲喜欢打猎,经常扛把山铳进山。泪眼汪汪的小姑娘赵娥翠,拉着父亲的衣襟走到场院边,她仰着脸,看着父亲,但父亲不看她,顺着一条碎石路大踏步走了。她眼见父亲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茫茫暮色中。鼻子没来由的有些酸,但是她没让眼泪流下来。她转身进屋,关好门,又搬张矮凳在灶前,开始为自己做晚饭。饭食不过是一堆薯丝,几粒大米珍珠般掺杂其间,佐饭的多半是梅菜干之类。小姑娘吃罢饭,时候尚早,她一边学着纳鞋底,一边唱山歌。山里孩子,从小听着山歌长大,赵娥翠无师自通,装了一肚子的山歌呢。
“三根青竹一样长,不晓哪根作竹娘?三个阿哥并排走,不晓哪个情更长……”还不通人事,唱的也是自己闹不明白的词曲。
日子如一杯苦茶,细细品咂,竟有丝丝甘甜,这甜,是生命本身散发出来的。一晃,赵娥翠十七岁了,出落得桃红李白,亭亭玉立,煮饭早不需要站在矮凳上,同时,她还成了方圆几里歌喉最亮、胆子最大的姑娘。
胆子大,自然就活泼些,人前落落大方,也敢抛头露面。赵娥翠很快融进了新生活,成为梓湾第一个“解放”自己的姑娘,进入妇女部工作,并结识了青年男子陈启刚。
赵娥翠的主要任务是动员妇女进夜校。从未进过学校的她也在夜校启蒙,开始读书、识字。夜校并无专职老师,都是哪个有空哪个就教一堂,称一日师。
陈启刚就是一日师。他高高的个子,虽然肤色黝黑,但剑眉星目,有种英武之气。只要他站在讲台上,少女赵娥翠的心就突突地跳,她坐在下面,眼睛睁得大大的,老师讲的却一点都没听进去。只看到陈启刚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都在喊着赵娥翠,赵娥翠吓坏了,她左看看,右看看,生怕自己的心思被人识破。下了课,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她好想唱歌啊,但她的胆子突然变小了,不敢放声高歌,只能压低嗓音,轻轻哼、轻轻唱:“高高天上起层云,又像落雨又像晴,有心同哥聊一聊,又怕影响哥名声”。她不知道陈启刚正站在身后,笑咪咪地望着她。直到听见有人高声喊:“好听,再来一个!”猛回头,遭遇了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好似过了电,赵娥翠的身子一麻,脸一红,急慌慌垂下眼睛。
陈启刚江西永新人,二十出头,却已经是共青团湘鄂赣省委书记,活跃在三省接壤处。
赵娥翠本是一个野姑娘,溪边、村头、小路,都是她的舞台,她的歌声悠扬婉转如黄鹂,陈启刚迷上了这样的声音,一见赵娥翠,心跳如烈马狂奔,赵娥翠则满脸绯红如天边晚霞。
恰逢端午时节,岭上杨梅熟,鲜红似血。两人偷偷相约上山摘杨梅。一条小路羊肠一般缠在山间,赵娥翠空着手在前面走,陈启刚肩背背篓在后面跟。“背着背篓上高山,几远看到杨梅红,爬到树上摘一篓,边摘边食撑饱肚……”歇一歇,歌声又起:“柑子好吃难剥皮,别人不想单想你,主意打了千万个,不好开口来惹你”。歌声云雀般飞到半天云,落在树梢头,然后顽皮地跳进陈启刚的心上。陈启刚的心悠悠地荡,好像醉了酒。他看着赵娥翠的背影,一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一甩一甩,不由紧走几步,怯怯伸手拨弄。赵娥翠一个转身,陈启刚收步不及,两人撞个满怀。
正像大伙说的,站在一起,他们般配得如神仙眷侣。
当时条件艰苦,陈启刚一外地人,田无一垄,屋无一间,赵娥翠只一个父亲,并无叔伯姑舅。父亲见他们两个情投意合,也怕年轻人冲动做出丑事情,简单为他们举办个婚礼,并未摆酒设宴,算是新事新办。
婚后生活并没什么不同。陈启刚在梓湾的时间不多,他西走平江,南到万载,奔走四方。而局势越发严峻,尽管特委机关频繁迁徙,惨案依旧接二连三。“1929年10月,中共铜鼓县县委在高桥大米坑召开全县各区党政负责人会议,遭潘如告密,被数倍于我的敌军包围,三十余人,仅中共湖南省委巡视员隐身在粪坑才幸免于难”。“1932年2月,张家躁会议,50余人,突围出去的仅十人”。樟坑支队全军覆没,队长腹部中弹,他把最后两颗子弹,送给了三岁的儿子和年轻的老婆,自己把肠子从伤口中硬生生扯出来,血流了一地,死得及其惨烈。
苏维埃政府撤出梓湾,湘鄂赣省委在半年前已经迁徙到湖南平江。赵娥翠因为染上了疟疾,被高烧折磨得浑身无一丝力气,躺在床上。高烧是个魔鬼,懂得养精蓄锐,歇一天,把精气神养得足足的,第二天才发起猛攻。如此周而复始,把一朵花似的姑娘蹂躏得奄奄一息。
奉命转移的陈启刚无法带走她。临别时,赵娥翠拉着他的手,要他给她一颗子弹。她和他都不敢想象如果落入敌手会有怎么样的结局,赵娥翠愿意死在爱人的枪下。陈启刚久久无言,他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赵娥翠灰白的脸,轻轻擦去上面的泪痕,转身走出门去。
仗着年轻,身体底子好,又吃了一个多月父亲采来的草药,赵娥翠慢慢好了起来。但是她的心已经随着陈启刚走了,她的心丢了,她的魂魄丢了。父亲和她说话,半天她才能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也是问东答西。
赵娥翠不过十九岁,小小年纪,摊上了睡不着觉的毛病。夜漫长得没有尽头,她一边在灯下纳鞋底,一边支楞着耳朵。外面悄无人声,偶尔有一、两声狗叫,把她惊出一身冷汗。她的听觉分外灵敏,一只猫溜过去了、一只老鼠急急奔跑,甚至一片树叶落地,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她熟悉的脚步声迟迟没有响起……
几个月后,陈启刚偷偷回了一趟梓湾。他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但他没有见到自己的老婆赵娥翠。那栋墙壁上有无数裂缝的房子,门扉洞开。几张长条凳翻倒在地,地上斑斑血迹已经陈旧。
邻居张大婶,悄悄告诉他:赵娥翠被白军抓走了,他的父亲,为了保护女儿,扛起了山铳,还未来得及装上霰弹,就被一枪撂倒。
陈启刚多方打听,赵娥翠已经被押往湖南浏阳。赵娥翠只是苏区的一个普通工作人员,
他明白,赵娥翠是因为他才被捕的,他是共产党的官哪。
浏阳路途遥远、戒备森严,苏区已经七零八落,加起来也不到二十条枪。尽管如此,陈启刚他们还是决定过上庄,经大围山进入浏阳,营救赵娥翠。营救计划半是温情半是残酷,做出万一营救不成,可以先击毙赵娥翠的决定。
趁着夜色,他们立即出发,但刚过上庄,就与一队白军遭遇。天已经破晓,朝阳烁烁照着如海苍山。白军火力密集,喷射而来。陈启刚他们寡不敌众,只能借着山势且行且退,回到上庄。
营救宣告失败。这次流产的营救让赵娥翠活了下来。
四
白军希望赵娥翠这个诱饵,能够钓上一条大鱼。但共产党这边毫无动静。赵娥翠在监狱中,虽没吃什么大苦,却是度日如年。她想父亲,父亲倒在血泊中的样子烙在她的心上,她的心插着一柄利刃,滴着淋漓的血。她想快快出去,追赶队伍,她要报仇,要和亲人陈启刚在一起。监狱的窗子高高的,只一尺见方,月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墙上,陈启刚的模样慢慢浮现,他皱着眉头,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脚上的鞋子露出了脚趾。莫非他也过得苦?莫非他也……“山歌好唱口难呀开,口唱山歌妹妹呀来,哥子有情妹有呀意,情深意重难分呀开;唱歌要唱声合呀声,跟妹要跟心合呀心,声不合声难开呀口,心不合心枉自呀跟”……漫漫长夜里,赵娥翠用歌声表达着自己的思念。她轻声唱着,声调渐渐哽咽。她不知道她的情郎在何方?但她知道,陈启刚最喜欢听她唱山歌了,只要她一开腔,他就一改往日刻板的样子,变得调皮起来。夜风簌簌,把墙上的月光吹皱,陈启刚果真笑起来,月影里露出了整齐的白牙。赵娥翠扳着指头,在心里默默算着他们离别的日子,297天,他们已经297天没见到了,297天是九个月零二十七天,她在浏阳的监牢里也已经四个多月了,赵娥翠简直佩服起自己来,她只是上了几天苏区夜校,竟然能够算出这样复杂的算术。但是她高兴不起来,那么长时间了,陈启刚怎么一直没来救自己?白军都说了,陈启刚会来救她的,要她耐心等待。但是四个月都没来,肯定不来了。他是死了?还是也被抓起来了呢?她相信他没死,如果他死了,白军不会让她这样逍遥自在地等,那么他是不喜欢她了?才任她坐穿牢底?她左思右想,他没来,她失望,但如果他来了,会有怎样的结局?她曾经陪着父亲,帮着挖那些深坑,坑好深,要搭张梯子才能下到底部。然后密匝匝插满两尺来长刀削斧砍过的尖刀一般的竹桩。坑上横竖铺上杉树条,杉树条上覆盖着树枝,乱草,把坑遮盖得严严实实。父亲说,这是捕野猪的,野猪傻乎乎的大摇大摆,根本认不出路上的埋伏,只要经过,十有八九要掉下去。赵娥翠知道掉下去的野猪的下场,竹桩刺穿身体,动不敢动,又无路可逃。只能坐以待毙。然后被拔毛、开膛,一刀一刀的零卖碎煮了,她还知道,野猪肉的味道又甜又香。如果陈启刚真的来救她,那就和掉到深坑里的野猪一样。赵娥翠突然害怕起来,深怕陈启刚真的出现在浏阳的街头。她宁愿他变了心,不再爱她,宁愿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
赵娥翠每天七想八想,慢慢熬着日子。
后来有一天突然把她放了。
原来国共两党再次携手合作。他们好像小孩子过家家,合了又分,分了又合,分是兵戈相向,合是貌合神离。分分合合间,千千万万的生命瞬间成灰。
走出监牢,外面的天空亮得刺眼。赵娥翠眼前一黑,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她吓懵了,以为自己坐牢把眼睛坐瞎了,顾不得脸面,一屁股坐在地下,呜呜哭起来。
“姑娘,怎么啦?”
哭累了的赵娥翠睁开眼睛,眼睛竟然没瞎,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面前,弯着腰,关切地看着她。男人斯斯文文的,表情温和,话里带着久违的乡音,让她心里一暖。
这个男人就是贾诩生,铜鼓人。是国民党浏阳招抚处的一个小头目。
相对于梓湾,浏阳是个大地方,街长人多。那么多的人,没有一个是赵娥翠认识的。她是个山里的女子,见得最多的是树,还有树上开的花,树下长的草,她全都叫的出名。但是,浏阳这个大地方,人比树多,赵娥翠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走在陌生的长街,如一片漂在汹涌波涛之上的树叶,哪还找得到方向?
她都放出来了,陈启刚为什么还不来接她回去?她在心里念叨着,不知道陈启刚已经长征到了陕北。
好在有个贾诩生。贾诩生是赵娥翠能够抓住的唯一保命稻草。贾诩生把赵娥翠带到他表姐家。表姐四十好几,丈夫早些年病死了,有个儿子在北平读书。表姐也和善,又极干净利索,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当晚,赵娥翠睡在粗布蚊帐里,被子散发着阳光的芳香。竟然一觉到天明。
唯一让赵娥翠心里不舒服的是,贾诩生是为白军当差的。她的父亲死在白军的枪下,她的爱人陈启刚被白军追得像钻山的老鼠。她和白军有仇啊!
但是,贾诩生实在个好人,相貌和善,心肠也好。他默默照顾着赵娥翠,没有见色起心,更没有趁人之危欺负她。
贾诩生告诉她,他是个文官,师范毕业,本来是要到学堂里做老师的。赵娥翠相信他,她只见过贾诩生的公文包,从未见过贾诩生挎枪扛棒的。
再说,赵娥翠也没有别人可以相信和依靠,再说她相信缘份,如果不是有缘,怎么一出监牢,就遇上了贾诩生?他又不是天天到监牢办事。
她终于嫁给了贾诩生。虽然她再没唱过山歌,那段日子依然是她一生最宁静、恬美的时光。
婚后她和贾诩生回到了离开几年的梓湾。赵娥翠穿着藕褐色的锦缎旗袍,戴着金灿灿的耳环,坐着轿子,风风光光回门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门?她已经无门可回,无家可归。但她还是回来了。
父亲亲手筑的泥巴墙、曾经把风霜雨雪挡在外面的泥巴墙,四面倒了两面,屋顶的黑瓦变成了灰瓦,只剩稀稀拉拉的几块,阳光漏下来,如一张筛子,她的家就是一张千疮百孔的筛子呀!
张大婶闻讯过来,邀请赵娥翠去她家歇歇脚。赵娥翠红着眼睛,一会摇头一会点头,却说不出一句话。
张大婶叹息一声,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父亲坟前,然后擦着眼睛,顺山道回了家。好几年了,父亲坟上的野茅一人多高,叶片锋锐如刃,贾诩生带了一把镰刀,弯腰一阵猛砍,总算清理出一处小小的坟场。一堆稍稍隆起的黄土,没有墓碑,哪怕是一块小小的木牌,什么都没有。赵娥翠的眼泪涌了出来,她摆上贡献,贡献只能单数,九样东西,一只鸡腿、一块五花肉、一碟米果、一碟豆腐、一盏茶、一杯酒、一碟金橘子、一碟抓梨干、一碟红薯片,父亲生前从未如此丰盛过,贡献摆了半天,原样未动,只是风吹来了几片落叶、一点黄尘。赵娥翠想到再美再香的食物父亲都不能享用,想到父亲的惨死,想到父女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有那张日渐模糊的脸,趴在坟堆上大哭起来。贾诩生肃立一边,垂首静默,他的脸和手都被野茅割得横一道、竖一道,还有山蚊叮咬后此起彼伏的红苞。他看着伏地恸哭的赵娥翠,不由泪湿眼眶,但他未置一词,只是默默地陪伴。
哭犹似一道闸门,赵娥翠淤积于心的悲愤奔泻而出。她好像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感知,只是哭啊、哭啊,哭得昏天黑地,她觉的自己的心都要哭出来了、自己的肺都要哭出来了、自己的肝肠都要哭出来了。哭声中她变得很轻很轻,如一根羽毛似的,风一吹就可以飘起来。飘起来的瞬间,她看到了父亲,还看到了陈启刚。她突然想,难道自己在做梦?
贾诩生终于走近赵娥翠,把她慢慢扶起来。他们走向山脚下的家,赵娥翠坚持要在墙塌顶漏,无所依傍的家里住一晚。
残阳凌冽,照着赵娥翠惨白的脸,她软软地依偎在贾诩生的身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贾诩生对这个女人充满了爱怜。
人的感情里,怜惜有时比爱更珍贵。一个人对一个人怀了怜惜,将永不会转化为恨与伤害。
这个可怜的女人,这个花一样可怜的女人呀。她哭空了自己,了却前尘旧梦,脱胎重生。
山村的夜特别静,黑黝黝的山峦如剪纸一般贴在天幕下,没有月亮、没有风、甚至连狗都懒得叫上一声,只有满天的星星,一闪一闪,如惊惧的眼睛,偶尔划过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犹似一道未及擦干的泪痕。
第二天,赵娥翠随着丈夫离开梓湾。贾诩生已经调往长沙,他们在长沙生活了十年,育有三个子女。正是民国三十八年,国民党退守台湾,贾诩生因为只是个团级军官,尚无带家眷一起撤退的资格,他又舍不下妻子儿女,于是一家五口回到铜鼓永宁下村。
老家虽然没了父母亲人,但是尚有祖屋两间。自从改名曾碧桃,赵娥翠就不复存在。她安心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现在贾诩生也要脱离是非,告别纷争,归去来兮。老话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贾诩生本就不喜操枪弄棒,借此机会,正好重操旧业,做个教书先生。任你什么朝代,学堂总要办的,曾碧桃和贾诩生都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安宁的日子,就像永宁这个地名。
五
时代的飓风呼啦啦席卷而至,个人的愿望瞬间碎如尘埃、灰飞烟灭。一九五0年,贾诩生作为反动军官被枪毙在永宁河边的沙坝上。
曾碧桃第二次失去丈夫。生离与死别,一个是红军,一个是白军,但他们都丢下了她。
这就是命!他们都是好人,是自己命硬。男人和她在一起都不能长久。曾碧桃想,她再也不需要男人了。
但是她还是嫁了。一个女人家,如何养活三个孩子?曾碧桃虽然出身农家,但自小没有作过田,田地里的活计,耕、耙、栽、收,一样都拿不起,一个反动军官的家属,人人避之不及,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
嫁个男人,是她唯一的办法。想明白了,她倒坦然。曾碧桃天生丽质,这几年又过的安稳,越发养得肤如凝脂,身姿阿娜,如野鸭群里的一只白天鹅。
很快有个男人接纳了她。男人家贫如洗,只有歪歪斜斜的破屋两间,是个响当当的贫农,人又老实巴交,不问世事,更难得的是年岁相当,尚未婚配。媒人说:打着灯笼都难找。可不,乡下人成家早,四十挨边都快做爷爷了,男人一直单身,是因为男人一直在外当兵打仗,直到做了解放军的俘虏,才回到家。解放军对俘虏确实不错,愿意留下的,立马换军装,不愿留下的,发给路费。男人当兵本非情愿,他兄弟三个,三个都逃壮丁去了。壮丁跑了,庙还在。结果把他的爷爷、父亲抓到乡公所。放话说,如果三兄弟无一人回返,就让他父亲顶杠。自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哪听说父代子上阵?男人是老大,再逃下去,天上雷公怕也不会放过呢。这一去就是十几年。男人当兵当怕了,现在可以回家,他接过一块大洋,拔腿就走,生怕解放军反悔。
她嫁给男人的唯一条件:对孩子好。后来她又生养了三个子女。六个孩子,就像她羽翼下嫩黄的小鸡,是她的世界、她的一切。
这是曾碧桃的第三次婚姻,和前两次完全不同。没有心跳耳热,没有谁喜欢上谁,更没有谁爱上谁。但是这段因为彼此需要成就的婚姻陪伴她走完了剩下的人生路。
六
陈启刚后来官做得很大,先后任浙江、辽宁、山东、青海省委书记。
曾经百度过,陈启刚的经历里根本没有梓湾一说,更没有赵娥翠。也曾翻阅过铜鼓县志,希望找到赵娥翠的名字,但是我翻来复去,可以说没漏过一个标点,还是失望了。历史就是这样,留在纸上的人与事,总是少之又少。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如流经沙漠的汩汩活泉,慢慢被黄沙掩盖、吞噬,不知去向。
赵娥翠因为陈启刚,因为苏维埃,完全改变了命运的轨迹,但是,在陈启刚的生命里,赵娥翠只是一道来去无踪的轻风,吹过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梓湾一别,他们再没能相见。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弓身垢面,拖儿带女的曾碧桃再次被人想起,街头出现了“揪出叛徒赵娥翠!”“打到反动军官老婆赵娥翠”的大字报。曾碧桃依旧泥一脚、水一脚,该干嘛干嘛。生生死死的事情,她见得少吗?再说,她都不是赵娥翠了。倒是时任山东省委书记的陈启刚委派秘书,驱车千里,来到铜鼓,找到了永宁上元的曾碧桃,询问需要什么帮助。曾碧桃摇摇头,自己的命自己扛,岂是他人可以相帮?而且她一嫁再嫁,怎么有脸要陈启刚的帮助?
但是秘书还是找到了县革命委员会,陈述老首长的意见:保护好赵娥翠。
因此她得以平静地度过那段岁月。
如果她一直跟着陈启刚会怎么样呢?她不去想这个问题。各人有各人的命。曾碧桃早已经认命了。
但我心里一直存着个疑问,一九四九年后,陈启刚真的从未找寻过赵娥翠?他们从未有过联系?那他的秘书怎么一找就找到了赵娥翠现在的住址?铜鼓虽是弹丸之地,但要找一个人,如果毫无线索,也是大海捞针。
只是,两个当事人都已经作古。这个谜团再也无法解开。
七
许多的真实已经消失,真实的悲苦、真实的幸福、真实的爱与恨、真实的人……
无法还原的历史正慢慢沉入时间深处。
而一段想象出来的岁月又如何经得起推敲与叩问?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愿意做原本的赵娥翠还是后来的曾碧桃?此念一出,自己都觉问得多余,生在那样的时代,身处当时的环境,做什么由得了她吗!
她果真不屑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无悲也无喜。
我叹息一声,轻轻放下手里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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