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手记
◆琉璃的清澈明净里,飘着一枚如血的红叶,远的背景是火烧的云,黄栌的树梢挂着滴血的残阳。这是一只鼻烟壶。
小时候,分不清楚什么是红叶,等到识得它与枫叶的区别,我早已过了启蒙的年龄。早先我一直认为红叶等同于枫叶。原来出门对面的那片火红的树林,就是红叶林。那片树林的红叶和黄栌混杂,其树枝都是冬季生炉引火的极佳燃料,哪怕是旺鲜的湿枝条,也能触火而燃。冬季来临前,家家院落里堆起垛垛红叶树枝,以备取暖之需。红叶对于我最初的记忆是它的实用价值--------能把火一样的颜色生成火,而不是观赏价值。
九月九,看花山。其实,其他的颜色在这个季节里都不再光彩夺目,人们把目光盯在一种颜色上。摄影家们来了,美术写生的来了,这里一攒,那里一簇,与红叶遥相互映。五颜六色的身影成了红叶的点缀,把山林打扮的格外娇媚动人。在娇媚动人中,他们完成了由心灵的震颤到艺术定格的转换。相信每一个有意观赏红叶的人,都经历了一次情感的洗礼,把对生活的热爱寄寓到自然中,寄寓到红叶里。红叶是他们血液的涌动,情感的外泻。
由实用价值到观赏价值进而上升到意识形态,红叶成了心灵的寄托,成了一种形而上的图腾。唐玄宗时,舍人卢渥偶尔从御沟中拾得一片红叶,上面题有绝句一首,他就藏在箱子里。后来,玄宗放宫女嫁人,卢渥前去择配,把题诗者择到。成婚之后,宫女在箱中发现红叶,卢渥方知题诗的就是他的妻子。自此,红叶便被多情的文人演绎,生出许许多多红叶寄情的荡人心魄的爱情故事,引得后人纷纷效法。一封情书,夹着一枚红叶,信封里就包裹了一颗滚烫的心。
我眼前的红叶在鼻烟壶里。
◆九二年,我清楚记得,那天节气是大雪。似乎祖先们几千年前就预知几千年后的这场大雪,应祖先的邀请,抖落李白的诗歌,从冰盈的酒杯里倾泻而出。冰心老人激动地写下一篇《今年大雪下大雪》,适时在清晨,室外雪花正漫天飞舞。
我似乎对季节和节气越来越敏感,敏感得像是被严重哮喘病折磨的病人。这种敏感来得太早,早得像婴儿出生第三天就断了奶。我在敏感里体验祖先的智慧。
有一年,我慢散的彳亍街头。一片落叶就那么漫不经心的、忽忽悠悠的飘落到鞋面上。我抬起脚,踢出了一个层林尽染的明晃晃的金秋。那年立秋就在那片落叶着地的一刻,就在我抬起一只脚的那一刻。我吃惊的看着鞋面,它是第一个触摸秋的家伙。就在那一刻,天高了,云淡了,大雁扇起了流浪的翅膀。
也记得,迎春花在一夜间绽放,在绽放中春羞涩的敞开少女般的心扉。忽然拂过一缕暖风,夹着丝丝凉意,丝丝暖风凉意吹出一个春天的节气。
一个节气是一道门槛,一个门槛里驻留着一个宿愿,日子单调,单调的像在门槛上迈来迈去的孩子。不经意间,太阳的影子晃来晃去,把季节和节气晃到白发里,刻到皱纹里了。
忽然明白,祖先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可挽留的,就在岁月里刻下一个个年轮,设立一道道门槛,留下一串串符号,让我们去深情的触摸与记忆。所以那个飘着雪花的清晨,老人依在节气的门框上,在跨过节气的门槛时,用笔在年轮上刻下一个心事,一个符号。
◆霓虹灯是狼一般的眼睛,旁人眼中的五彩斑斓,被我不太敏感的眼底折射,发出一色的狰狞的绿光,像幽冥中的鬼火。萤火虫,是的,我想到了萤火虫。萤火虫就是街道两边闪着亮光的楼窗,在黑暗中晃动着翘起的屁股,在城市里幽灵般的游动。然而,腐草为萤,萤火虫只属山涧林溪、田垄地头。
一个雨滴打在额头。天空一片混沌,并不深邃高远。我对自己说,城市里没有雾,没有绕于山腰树梢的、爽丽、轻盈、会撩逗人的雾。只有包裹了太多纷扰的尘,那尘里有汽车燃烧过的尾气,准确说是废气。它是和雾不同的另一种质地的构建,沉沉的坠在低空中,阻挡了月光,阻挡了霓虹灯,阻挡了行人的眼睛。
又一个雨滴打在额头,触电般,心头一颤,似冰一般凉。对,冰与凉始终连在一起,冰是凉的修饰;沸腾不属于冰。钢针猛刺心脏的感觉,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假如你有不被摧毁的欲望,那就让激情在冰窖里冻结。
情景浪漫,思绪一点也不浪漫。我不可能融于这个嘈杂沸腾的世界,假如沸腾,我将蒸发成气体,我的生存将是气态,终将消失在低垂的尘一般的雾中。
◆事物是矛盾的统一体。最简单的理解就是,有白便有黑,有肥便有瘦,有男就有女,有公就有母;乾和坤永是正对,震和兑总是相随。周易上说,火在下,水在上,谓水火不容;火在上,水在下,是水火相济。矛盾与和谐总是相互转化。正所谓纯阳不生,纯阴不化。情感也是如此,成功与挫折,理想与现实,快感和痛楚是一对双胞胎。跌倒了,爬起来是成功,为了不第二次跌倒,干脆趴在地上不动,那是失败,二者之间艰难的选择就是挫折。也有时,头脑炽热般的幻想时,容易忘记脚下的路。或者,快感时淹没了痛楚,痛楚时忘记了曾经的快感。
眼前一个雨滴沉重落地。
《荒原》是艾略特的代表作品,第三章“火诫”与东方的佛教有关。佛要其门徒悟道,懂得怎样逃避情欲和性感的熊熊火焰,过一种神圣的生活,从而达到涅槃、超脱生死的境界。
问题是,我们都不是佛。
◆马路的一边没有灯。
雨,不紧不慢。深夜,应该是凌晨一点,我彳亍在城市街头,任凭秋雨敲打我的衣袖。篷布下的那个南方女人还在招徕着零星的顾客。我双手插兜,像流浪的鲁宾逊,像被幻想击倒的马赛尔。
街道一边小车如簇,灯火辉煌。另一边,路边柱子上的灯罩像被敲碎了的和尚的头颅。这是个白天也见不到阳光的角落,楼厦里躺着九个人,没错,我数过了的,是九个人。仰躺着,卧趢着,侧蜷着,因势象形,姿势一点也不优雅,全不如躺在席梦思上来的舒坦。在这个深秋的雨夜里,在这个各种欲望包裹的都市里,在这个栉次鳞比的水泥建筑群中,就这麽躺着几个或许更多的极舒服似的随意的姿势。
这是一群打工汉。连同双手插在裤兜里的我,十个。
旁边就是邮政储蓄大厦。而他们将储蓄些什么呢,又有什么能够储蓄呢?
◆酒史源远流长。传说,第一位发明造酒的是仪狄。大概是为了庆贺大禹治水的成功,仪狄造了一些酒献给禹,“禹饮而甘之。”
自从有了这“杯中物”,酒便被人们所衷爱。仅从与酒有关的造字上,可略见一斑。甜酒称“醴”,美酒称“醑”;浊酒称“醪”,清酒称“酤”;酒精浓度高的叫“醇”,酒精浓度低的称“酉离”;经过滤的酒称为“酾”,没过滤的酒称“醅”;尽兴喝叫“酣”,喝得脸红用“酡”;没节制的喝叫“酗”,喝得神智不清叫“酲”……可谓名目繁多、五花八门。更令人感兴趣的是百家姓中竟有“酒”这一姓。可能最早姓“酒”的人不是善饮者,便是豪饮者。
中国号称诗的国度,而一部诗史就是一部诗神与酒神热烈拥抱的历史。中国的月亮一直被诗人们浸泡在晶莹透彻的酒杯中。中国的花,在酒杯前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翻开古代卷轶浩繁的诗卷,一年四季皆有酒如诗。白居易《杭州春望》: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诗中“青旗”即“酒旗”,梨花即酒名。(作者原著:“其俗,酿酒趁梨花熟时,号为‘梨花春’。”)陶渊明《饮酒》诗中写道:“采菊东南下,悠然见南山。”在微醺的境界里神游,恍恍然欲仙,飘飘然如梦,远离世俗后悠然自得的心情,在微酒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传为佳话的有庄子的酒后逍遥,欧阳文忠公的“宴酣之乐”,范文正的“把酒临风”。更有号称“谪仙”的李白,“唯酒德是颂”的刘伶。酒成全了文人,也造就了层出不穷的酒鬼和病人。
一部<<红楼梦>>在浓郁的酒气里酝酿蒸腾,酒构成了她的另一条线索。踏雪赏景饮酒做诗。无酒不成筵,无酒不成礼,无酒难成事,无酒人难为,梁山好汉们酒壮英雄胆,美酒化义气、冲云天,八百里水泊是用酒罐起来的。三国里更是酒气冲云霄。煮酒论英雄,酒酣短歌行。诸葛亮战群儒离不了酒,孙尚香成亲离不了酒,吕布戏貂蝉离不了酒.周瑜没有酒胆,也就缺了些英雄豪气。西游中唐僧滴酒不沾,弟子们与酒无缘。可天王地相、龙子龙孙谁又离得了酒?更有那红高粱地里被酒薰过的爱情,那刻骨铭心的酒缘。
今人喝酒全无了古人的那种洒脱和豪情,且不说大啖民脂民膏的公款酒宴,也不说跑上拉下的“情谊”酒场,单就“私款吃喝”的草芥小人,也大都验证着金圣叹所说的“显贵、显富、显色”,全无了古人饮酒时的那种悠然自得。更无了古人饮酒后的广文博诗,吟歌作对。有的只是猜拳行令,吆五喝六,借酒发疯,泄怒泄愤,丑态百出,俗不可奈。那所谓的豪情壮语也只是些“感情浅,添一添;感情深,一口闷””“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宁愿胃上喝出洞,不让感情裂条缝”之类。。“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只要感情深,何必一口闷”的洒脱是不容易见到的。
◆蝉的生命何其短!从破蛹而出到结束生命,短的用小时计算,但它还是放开了歌喉。在为自己高唱生命赞歌的时侯,同时弹起了走向地域的琵琶,它用声嘶力竭的高音部,禅释着存在的意义。生命的长度不以时间为度量衡,既然长度不以意志为转移,剩下来能做的只能是增加宽度,通过增加它来充实生命。
蝉使任何一个哲学家无地自容;使任何聒噪激情的语言变的苍白无力!和蝉比,——只有傻瓜才这样比,——我们在毫无意义的宽度里糟蹋着生命的长度,甚至没有人产生丈量宽度的欲望。
长度在蝉壳里延伸。这小小的生命破土的时候就已经给每个人泡了一杯茶,习惯了绿茶、红茶、花茶、银杏茶,没有人肯去品尝蝉的赐予。
蝉的赐予为何物?
蝉蜕,中医做解热镇静的药物。解热、镇静,蝉蜕真是个好东西。
◆海风很大,红色的旅游帽刮出很远,在一块礁石上落定。“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壮观就在眼前,在脚下。乘落潮的空隙,趔趄着攀上岩石,腿脚被海水吞噬着。
手中的帽子是波涛里红色的浪花,浪花揣着浓浓的相思,时而与心绪卷入大海,时而裹着风儿狂舞。
面向大海,我站立礁石的姿势,使我想起了盆景。我站到盆景里了,盆景的四周是一湾汪汪的水。
多少次拥海入梦,多少次涌起心潮的狂澜,此刻我已融入了大海。
甩开手臂,把一个夙愿抛入海底,鱼儿衔着一缕心事在波涛里穿梭。
翻滚的浪花是系在空中的纸鸢,纸鸢的一端拴着一个故事虔诚的放飞。
◆海潮如练。细软的金沙滩被海水抛出一道弧线。万马齐喑,白鬃猎猎,海涛馈耳,长练如闪。就这么一个人散漫的走,沙滩上留下串串脚印。
蓦然间,一个汉子,一个拄着双拐的汉子,临风而立,默视着海天相接处。紧蹙的眉头,茫然的眼神,飘动的裤脚,镌刻成一尊雕像。
天空如洗,头上一只海鸥飞旋。
海水漫上沙滩,漫过他深深的脚窝。
我心头一颤,为独脚的汉子,也为自己。
◆四合院有丰富的文化底蕴。哪个地方盖主房,哪个地方盖侧室,哪个地方盖厨房,哪个地方垒茅厕,哪间房子住老者,哪间房子住长子,是有讲究的,是有其理论基础的,绝对不能马虎。其核心是“和”,是阴阳相济。
北京的四合院就是一个弥漫着“亲和”的地方。随着高楼大厦的崛起,一个个四合院铲除了,消失了,北京的韵味也就淡了,甚或没有了。
平展的马路替代了狭窄的小巷,煎饼果子的叫声不知何时遁迹了,就觉得少了些亲切。
朝雾蒙蒙,满院子里的人吆五呵六、摔摔打打的起床、洗涮,打招呼,通通火火地做饭,然后或蹲在门阶上,或坐在小杌子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随便的吃着各家的饭。然后该干嘛敢嘛去。老人们则在饭前就提着鸟笼子遛街去了。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要打一声招呼,拖着京腔京韵拉拉家常,或者哼两句京剧,顺便拐进个茶馆,听着京戏,品着大碗茶,抽着大烟袋,眼瞅着来来往往的人力小洋车。那个舒服劲儿,那里找去。
四合院是群居的象征,是家族的一统。比之于现代高楼上“吵闹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好得多。
四合院孕育了祥和、温馨、热诚和亲情,一砖一瓦都浸透了亲和力。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在四合院里酝酿出来,在“吃了吗”的问候中生发出来,在大碗茶的热气中蒸腾出来。
◆“《图兰朵》,是意大利歌剧作家贾科莫•普契尼的谢世之作。先生去世后的第二年,1926年由安佛努续完后首演。剧中描写了一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观之如醉,爱美若狂的中国古代公主的爱情悲剧。”“图兰朵休闲餐厅都是以一种文化来操办的,这种文化会让我们想起歌剧《图兰朵》,想起中西文化交错时的火花,想起冷艳与美丽,想起贾科莫•普契尼。这是经营者的天性,不是什么装饰高手所能替代的。这种天性还表现在羞于张扬,谦虚且收敛。”(似是而非《图兰朵》)
位于西五路11号(小西湖对面)的休闲餐厅,何以叫图兰朵,从上面的文字中,可以体味这个名字的文化蕴含。正如似是而非所说,图兰朵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羞于张扬,谦虚且收敛,体现着儒商的文化品位和商业道德价值。唯一不快的是,剧本的图兰朵描写了一个爱情悲剧。这容易使人联想到林黛玉、杜十娘,尽管没有人喜欢悲剧,但生活里并不缺少悲剧。然而女孩子们都喜欢林杜的美貌,而不喜欢林杜的爱情结局。当然,这样的不快,对一个具有文化品位的休闲餐厅来说,是微不足道,不屑启齿的。鉴于此,我对图兰朵的印象,用一个成语来说,就是“一见钟情”。
图兰朵品茗,别有一番雅韵情趣。
幽暗的房间里,兰花苞蕊状的灯罩里吐着淡黄色的光。
这样的情境最适合品茗。
凝视着绽开在水里的野菊花,一种冰糖般的记忆苏醒了。苏醒的还有一个季节的生机。或红或蓝或黄或绿的野菊花经了水的浸润,仿佛又跃上枝头,迎着春花,满山遍野的笑语喧哗。因了一杯茶,房间里流布着春的消息,似乎能听到野菊花吐蕊的声音,就在吐蕊声中,一种久违了的情感节节拔高,情感的树荫弥漫着整个空间。小小的茶杯,仿佛一只小小的船儿,浮载着一怀情思飘向那青山绿水。
对面的服务员像江南的采茶女,端着茶杯的手宛如捕捉一只蝴蝶,我的眼前上演着一出“采茶捕蝶”,她轻启红润的唇吸吮着,宛如把悄悄藏在菊花里的春光乍泄,不由得让人心旌荡漾。
情感在季节的流转中,难免也像茶那样有一个被揉搓被烘烤的过程,其间也可把诗意藏起来,然后才能不断的激活春光。正是这种揉搓、烘烤才使野菊花有了浓醇的茶香,才使四季皆能欣赏到春花的烂漫、无限的风光。甜甜淡淡的一杯茶也能表出大地上诗意的栖居!即便是梦中的相遇,感觉也并不遥远;更何况人生的选择中,这一杯茶毕竟实实在在,分明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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