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陶渊明的出世与归隐说官场文化_经典散文_.

  20多岁时买了一本《陶渊明诗文选》,没事的时候就哇哇拉拉地读。只觉得有趣,但并不了解其中的真意。村里有个老中医,无名无姓,无家无底,只说他师傅姓张,大家都叫他“张和尚”。有一次把书借去看,归还时在扉页上批道:“淑景、新景:此书当仔细玩味,一辈子受用无穷也。”新景是我妹,淑景是我。我又仔细地读,还是只觉得有趣,体会不出什么“受用无穷”。
  
  后来参加了工作,在行政单位摸爬滚打,有时候感到前途绝望时,又读陶渊明诗文,才开始理解陶渊明,深刻体会他出世入世的反复咏叹,他的矛盾与无奈心情,还有官场文化的个中“三味”。
  
  从二十九岁出任江洲祭酒到四十一岁辞去彭泽县令,陶渊明在官场里几进几出,一开始也是抱着“大济苍生”的理想抱负,但经过不断的尝试、不断的失望、终至绝望,最后赋《归去来兮辞》,表明与上层统治阶级决裂,与官场文化决裂,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决心,彻底辞官归隐。这中间的心路历程,这中间的利弊权衡以及艰难抉择,怕是一般人难以体会的吧?
  
  陶渊明难道不知道,当官好啊,可以享受俸禄,衣食无忧,可以光宗耀祖,可以有成就感与价值感,可以实现理想和抱负,可以占有许多社会资源,财富,信息,人脉、网络,还有许多说不出道不明的好处。但是就象朱熹说的,“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为之。陶,欲有为而不能者也。”当官虽有一千条好,但有一条,它要让你付出你的性情,你的心灵自由,你的独立性,你的人格,甚至自尊,甚至灵魂。它要你把一切都献给它--官场文化,还有它的潜规则,才能换来成功,换来荣耀,换来“做成了”官。
  
  陶渊明几经试探,权衡来权衡去,最终选择了离去。你想,上级来了,让他“束带迎之”,他就不干了,还发牢骚,说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还说让他做其它吗?这比起有些人出卖肉体、出卖灵魂、出卖祖宗以换得一官半职,换得成功,耀武扬威来,算得了什么呢?官场需要的屈意奉迎,吹牛拍马,欺上瞒下,陶渊明都做不来,他只有“归田园居”。陶渊明真是一个性情中人,一个负气任性之人。
  
  我们一般只看到陶渊明的田园歌咏,看到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得,而看不见他当了一个真正的农民,一个纯粹的农民之后那种“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的感叹,他的为养活自己和一家人胼手胝足,“日夕述惕”,为庄稼操心,为天灾人祸受难,他的病体,他的早死。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隐者留其名”,“留其名”和活着时的受苦受难,百般苦楚相比,哪轻哪重?成功者都会选择当世的荣华富贵,只有不适应官场的人,做不成官了才会想着“留其名”,实在是一种无奈。
  
  “出仕”与“出世”始终是陶渊明思想与生活中的一对基本矛盾。在“饮酒”“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一诗中,他徘徊探索,终于感到,在迷茫的人海中,归隐对于自己来说,是一条最可行的道路,因此就坚定地走下去了。他想有所作为,但又不能为,故不能不隐,不能不成为失群的出林之翮,终于归宿独松。认识到这一点,才会明白这位诗人何以于“悠然见南山”之外,如鲁迅所说,还有许多金刚怒目式的作品。
  
  陶渊明在杂诗“白日沦西阿”一诗中,感叹时光易逝,志业无成,回忆少年时代的远大志向,欢乐的情怀,面对无多的来日,充满忧惧。与前面一些对安贫力耕,守掘自乐的生活加以歌颂的作品,形成强烈对照。入世的陶渊明,始终对抗着出世的隐士陶渊明,在他的许多篇章中都可以看出。
  
  陶渊明不适应官场文化。官场文化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遵循它,顺从它,照办它。你想保持个性吗?你想心灵自由吗?还是想做一个成功的官人,二者只能取其一。官场没有中间路可走,你不能即做一个好官,又能保持物质丰盈,独立自由。
  
  中国官场文化有三个最大的特征,一是巨大的虚伪性,即想当婊子又想立碑坊。举例如安全生产,上边三令五申,人命关天,是官都知道重要。但各地煤矿形势危如累卵,当地官员都清楚。然而为了巨大的利益诉求,他们不愿顾及矿工--那些卑贱者的生命。但又怕死了人上边追究责任。因此他们就开会呀,发文件呀,做报告呀,把工作做的十分“到位”。一旦出事了,上级来查了,他就拿出文件,拿出记录,“你看我多重视”,以此逃避责任;再如现在有些地方的组织部门提拔人,程序非常繁琐、到位。考核后,让计生部门盖章,表明此人计划生育方面没问题,再纪检委盖章,表明此人没有违犯党纪,然后检察院盖章,说明此人没有违犯国法,啊呀呀十多个公章盖下来,有这么多部门把关,这么多部门盖章,提拔此人还能有错?但在这种看似十分负责的背后,是一种极大的不负责任。很可能,经过这么多的“关口”,一个品质恶劣的人甚至一个地痞流氓就在这种十分完备的程序下,进入党政要害部门,贪污腐败,为非做歹。
  
  为何?因为没有人去追究这个人实质究竟怎样?而是看程序走对了没有,他们只是在为程序负责,而不是为事实负责。还有比如邻家死了人,会弄事的人,会做官的人,跑前跑后,前三天后四天,为这家招呼事情,表现十分积极。大家都会说他热心,懂人情礼势,是个好人。而不会做官的人,不会弄事的人,可能在人没死之前,得重病的时候,忙着替他打120,请医生,叫救护车,他忙着是为了抢救生命,他觉得这是要紧的,人死后他可能不去,因为他觉得这个生命没有了,怎么处理都可以。两者的分野在于一个讲形式,一个讲实质。官场文化需要的就是形式。
  
  二是它的酱缸性。在官场,黑与白,是与非,曲与直,正义与非正义,根本没有标准,没有界限。有些人很坏,有些事情很糟,有些现象很不合理,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说。如果你忍不住说了,你就是坏人,坏事,坏现象,你就成了众矢之的。没有人去谴责坏人、坏事、坏现象,而都会去谴责谴责坏人坏事坏现象的人。不但坏人恨你,好人也会嫌你多事,说你“狂歪”,扯蛋,人家又没有惹你,为何要抨击人家?人人都以与己的利害为标准,而不是以事实的正确与否为标准。没有人去追究谁对谁不对,而都是去追究你该说不该说。弄到最后,根本分不清好坏,曲直,是非。下一次还是糊糊涂涂了之。不信你试试。
  
  三是劣胜优汰,一句话,淘汰好人。好人,或者正直之人,或者说有本事之人,都是有个性,有自尊,有人格的人,脾气不好,性情耿介,一事之下,只求实质不讲方式,再不耐不住性子,此地不留爷,自有爷去处,一点不对就归隐呀,离开呀,结果不是人家淘汰自己,就是自己淘汰自己,总之是熬不住,守不成,象陶渊明一样。而坏人或者说没本事之人或者心术不正之人,人家才不呢,做事得体,讲究招数,合乎风俗习惯,人情礼仪,你明知人家很坏,但你找不到把柄。结果一个一个的好人都自我淘汰了,坏人却“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三年的恶少熬成爷”,成了一地一方的霸主,哪个领导来了不靠人家能做成事?久而久之,官场的好人就少了。
  
  千古之下,陶渊明当年的认知和我是一样的吧?虽然现在科学技术发达了,人心复杂了,但官场的基本套路还是一样的吧?我崇拜陶渊明,我觉得他是千古第一人,不愿委屈自己,就回家去“躬耕自资”,饥寒交迫中,还为我们留下了那么多的田园牧歌,千古绝唱。但我又不赞成陶渊明的做法。都做到彭泽县令了,就是现在的县长吧,正县级领导吧,也很有权的,你受不了委屈,你走了,给别人腾出位置,劣币驱赶良币,要是来一个坏家伙,那么这里的人民不是就遭殃了吗?少一个好人不是就多了一个坏人吗?你自己走了,倒清闲,最后凭干庄稼活吃饭,遭灾后,朝不保夕,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说为当地老百姓办事么?
  
  想来想去,还是耐住性子,不要归隐吧,最好与世俯仰,学会在“泥里屎里”缠,炼就一身驴皮象肉,扛打扛揍。按照自己的准则,默默无闻地做,不要说。不能与人家苟合,做不了好事,总可以不做或少做坏事吧?看不惯坏人坏事也不要说,因为说着没用还可能使自己粉身碎骨,身败名裂。如果天下的好人、官场愿意做好官的人,都能这样,我们的社会也会一点一点清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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