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草香
□刘燕成
小时,我和它们疯长在乡间的风雨里,长大了,我和它们漂泊在城市的霓虹灯下。我俯下身,就发现了它们,或是长在檐沟的泥沙里,或是贴在老屋外面的山道间,又或是爬在凄冷的老墙上。许多年后,我们都变了,唯有它们的体香,一阵又一阵,在我梦酣时分飘过。
檐沟草
我是在某一个深冬的半夜,从大学学生宿舍搬进了这个院坝里来住的,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在学校里赖了好几个月的床后,被勒令清退出了校园。这个院坝,就这样成了我的家。我最爱家檐下的那一沟檐沟草,那是一抹生长在檐沟水泥缝里的草,细瘦的身子,从缝间探出头来,风一过,便摇晃不止,若是遇了恶风,遭了暴雨,折腰的危险性是很大的。
就在那个寒冷的深冬,我看见这一沟稀稀拉拉的草,死劲地从檐沟的水泥沙间挤出那半黄的腰杆,可沙外的夜风冷得呛人,草到底是经不住吹打的,它们一日比一日枯黄,最后干趴着,倒在了檐沟里。
每一日,我都要沿着檐沟,出门和回家,只可惜这个季节的这一沟枯黄的草,似乎一点生机都没有。天气转冷至零下摄氏度时的早晨,草们便像是披了一身白衣,那是雪霜,紧紧地粘在檐沟草的头顶,直到中午时分,天气回暖,雪霜融化,草们才恢复原先的枯黄色。从沟的这端远远望过去,那金黄的草色,像一条金项链,围在这院坝的四周,或许这也算得了一种风景罢。但我想,这一沟的檐沟草,一定也和我一样,讨厌冬的冷,讨厌冬的风和雨,讨厌冬的萧条。然而这真的又容不得你悲伤,这是季节把玩的魔术,人都得遵守和服从,何况草呢。
在某个午夜,突然闻得一股灰味,我心里顿时感到一股极为不祥的预兆,连忙推开窗,探出脑袋,看见檐下的檐沟草已经化作了火舌,正噼里啪啦的爆响着。到底不晓得是谁家的男人,随意丢了一支烟头,点燃了这一沟檐沟草。第二天出门,走过檐沟时,那条金黄色的项链,已烧成了一沟灰,冷风一来,卷打着草灰在院坝的上空到处飞舞。这时我才发觉,人的冷漠原来是很绝情的,它甚至比冬更要冷。我在想,若是人们真要惹怒了这一沟的檐沟草,它将火舌伸进我们的屋子里来,烧伤了我们的皮肤,甚至,烧光了我们的梦,那我们将又会是怎样的苦痛呢。
檐沟草卑微,但檐沟草坚强。火烧掉的仅仅是它们陈旧的衣裳,它们的根,依然在泥沙之间静静地流淌着生命的血液。所以,当春风还未真正大势拂来,我却早早地在这檐沟一角,发现了那嫩绿的春天。伸出手去,轻轻地翻开檐沟里的小石块,便可触摸到春天的颜色了的,甚至,偶尔还会碰得见石缝里那幼小的青蛙,眯着眼,正躲藏在早来的春风里做着美梦。这时,我还发现那檐沟边松软的沙浆之间,檐沟草那尖细的绿芽奋力冲破了沙石,在春风的招抚之下,快活的笑得满头的露水,亮晶晶的,挂在头顶,照得见人们的笑脸。这绿草芽,静静地站在檐沟水泥地的沙缝之间,迎着春天的微风,沐着春天的暖阳,一点一点地,显出了深藏于大地深处的光鲜嫩绿的女儿身,半个月的光景,便将去冬的那一抹死沉沉的檐沟绿绿地染了个遍。
青 苔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我喜欢青苔,喜欢诗人刘禹锡的这个句子。
那些年,或是在屋后的瓦檐上,又或是于阶前的石板里,每每见得好不容易长出的一丝丝绿青苔,我便总要立在那里看上好半天。我发现那色泽开始是浅浅的,柔柔的,泼在那里,若是细雨一来,便就饱满一些,待到次日你又靠近它们,竟然发现,前一夜被它们侵占的青瓦或石板,已是紧紧的裹在它们的怀里了。那绿的样子,也越发的浓了,变得更加可爱了。再过了三四日光景,便就是成片的细嫩的绿色,挂在屋瓦上,或是倒贴在石板里。当然,如果是怀了恶意,狠狠地踩它们一脚的话,则一定会摔得你四脚朝天的。我怜惜他们都还来不及,固然是不会去踩它们的,但是在村庄里,我常看见有人被摔得满屁股的泥,就是因为一不小心踩在了青苔上,给酿下的。
不过,我幼时喜欢青苔,恰是因了青苔的这个好。幼时顽皮,常常犯事惹怒父母,于是在父母追着要打人时,便会跑到长满青苔的石板小道里躲藏,而那一刻,眼见着就要被身后追来的父母捉住了,谁知这个时候便听见“啪嗒”的一声闷响,父母踩在了青苔上,四脚朝天,倒在那里,正吃力地用手揉搓着受伤的臀部,样子实在是痛苦之至。而我,却远远地躲在山道那头,傻傻地,大笑。
爹娘心,是儿女一辈子都无可报答的。那一年,我患得一场怪病,吃尽了各大医院的好药,却都见效不大,甚或根本就没有效果。父母心里着急,饭粒不香,只想着早日给我驱走病魔。偶然的一日,遇得从湘西那边过来揽活的一个木匠,他告诉我的父母:每日扯二两百年老枫身上长着的生青苔,用滚水泡好,然后取泡好的热水洗澡,半年即可医治断根。
好在老屋身旁的井坎塆里就有一棵百年老枫,身上长满了各类杂草,其中也不乏青苔,懂少许中医的赤脚医生,都说这一树杂草是块宝,但因树木太大太高,无人能采摘,也无人敢采摘。那一年,我的父母用竹子搭做成楼梯架在老枫树下,慢慢的试着爬到树上,再用竹竿,一点一点地将树上的青苔刮落,然后下得树来,又一点一点在地上找出刮落下来的青苔,捡回家后,用滚水泡透,给我擦洗患病的身子。
很多次,我偷偷地跑到老枫树下,看树上的父亲是如何采摘青苔的。父亲长得高大,虽然不算胖,但他的身高和体重明显影响到了他爬树的速度。我看见父亲站在高高的树丫里,正吃力地,弯下腰,使劲用削尖了的竹叉,将树上的青苔一点点刮落。那一刻,我心里一半是酸酸的苦,一半却又是暖暖的幸福。
许多年后的清明,我赶回老家祭奠远去的亲人,当我走到老屋身旁的井坎塆时,我便看到了老枫那满身的青苔,一串一串的,厚厚地挂在树上。它们那叠盖着的绿绿的样子告诉我,已经许多年没有人采摘青苔了。而在那条伸往老屋的山道里,无论是石板上,还是黄泥中,也尽是长满了青苔。当然,正是这一路绿绿的青苔,把我领回了家的。可是,当我再次渐渐地靠近那四周野草疯长的老屋时,当我看见的是那紧闭的柴门和冷清的烟窗时,我猛然发觉,我的父亲母亲,已经很久不在家了。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柴门外的石板上,像儿时那般,远望着山头那边,期盼出门的父母尽快早些回家。那时那景那心情,使我又想起了许多酸楚的往事,当然也包括往日那一抹小小的青苔。
爬山虎
一堵老墙将小区和外面隔成了两个世界。白天,我在墙外那个世界奔波,忘我地工作,夜幕降临,方才拖着疲惫的身影回到墙内,回到一个真正属于我的世界。这堵墙,每日照着我的两个影子,可是一开始我真的不怎么在意它,它实在太平实了。
一日夜里,我发现从墙头长长地流下了一串藤蔓。不知是哪个“好事者”所为,在墙根处,堆了一层细细的黄土,藤的另一端就插在黄土里,夜风拂过,藤蔓被高高卷起,飘在夜色里。孩子们都不喜欢在这墙内的院坝做游戏,甚至连老人也大多不在这墙内玩耍,他们宁愿坐一程公交车到那人山人海的人民广场看热闹,整个院子空落落的。
不久,我被单位派遣到离这座城市很远的一个小城锻炼,久久不回小区一次。待得在外漂泊流离了4年之久,我又回到了这墙内的世界。首先迎接我的却是一弯绿意葱茏的“青纱帐”。那不是过去的老墙么?它那满身的野广告已经换上了绿色的衣妆,洁白的月光下,飞舞着闪闪发亮的萤火虫,笑声、歌声回荡在老墙内外。
我已经没有理由不关爱这一弯绿色的老墙。
我发现秋天的老墙虽然是一片荒芜,然而却看得见藤蔓去了叶后的身子,它们紧紧地缠绕在老墙上,细小的根须裹着老墙的每一个缝隙,我猜想那藤蔓的生命大概就是源于这些细瘦的根须罢。到了冬季,寒风肆虐,老墙已经彻底失去了绿色的模样,大雪降临,藤蔓上结满了冰花,长的、短的,热热闹闹地开放着,这便又引出了孩子们搬弄冰花的笑声。可是玩雪的心性还没到达高潮,春天就来了。那些淌过了冬天漫长而又干涸时光之河的藤蔓,在春雨的滋润里迅猛地萌芽、长叶、泛绿。到了夏日,那一墙绿藤,便又真真切切地浮现在了这个世界里。
我喜欢春夏两季的老墙多一些。这些季节里的老墙总是看得到那饱满的绿。绿是希望,是朝气,是充满青春活力的颜色。并且,在春天那温暖的夜里,听得见绿叶在老墙上一点点铺开的声音。许多年,这声音我一直都不曾忘怀。而夏天老墙上的藤蔓更是比春天的要绿了许多,柔柔地,垂到了墙角,孩子们躲在里面,玩我儿时玩过的游戏;老人们围坐在旁边,你一言,我一语,慢慢地回忆过去的苦和甜,回忆往昔的峥嵘岁月。
一墙绿藤,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小区门口,聆听着墙内墙外的声响,目睹着墙内墙外的一切变化,除开翻越季节的足音,它始终是默不作声的。这绿藤到底叫什么学名,我实在懒得去查,因为我更宁愿它只有这么一个俗名:爬山虎。
(原载2011年第十一期《民族文学》)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