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桃叶是我的好朋友。
这一生,我们要经过很多人。在合适的场境遇见,相伴走一程,再彼此丢手,各归各路,音讯杳然。桃叶是我同桌,又在我下铺,我们肩并肩出入,不是彼此喜欢,是需要有个伴。新生报道后,班里女生各自根据脾气眼缘,很快分成三、两组合,勾肩搭背,密谈谑笑。剩下内向的我和土气的桃叶,我们别无选择地亲近起来,互相消解对方群体外的孤单。一起上课,吃饭,散步,却常自默默,并无多话。年轻姑娘间的友谊也情同恋爱,需要互相吸引,气味相投,方能好出意趣,缱绻久长。桃叶十八岁那年,就一付贤惠小妇人相。肤色黯黄,窄额顺目,说话有浓重的家乡口音。习惯性皱眉和咬紧牙齿的模样,以及下肢粗壮的体态,都显露出从小在田间地头,琐碎家务中吃苦耐劳的隐忍气息。
我们相互取暖,彼此忍耐,日子虽单调乏味,也兔走乌飞,因循而过。我留长了头发,烫了留海儿,依旧倾心看书,周末逛逛书店,或从城郊出发,坐上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忍着晕车的困倦与途中的无聊,用一两个小时,穿过半个城市,去看另一所大学读书的闺蜜。穿过8号楼老旧潮湿的走廊,就着黯淡的光线找到她的宿舍,在混杂着面霜,香皂与馍味的空气中,和她挤在架子床上,说半宿的话,第二天下午再回去。
学的经济,又没有多少兴趣,上课不免偷看小说。有回入了迷,整个上午凝神贯注,心魂荡漾,人飞上了云端,中午吃饭时还一动不动舍不得搁下,桃叶就善解人意地替我买了饭,快餐杯端着送到教室。这就是她的好,绝少抱怨,习惯付出。我也读古诗,将《长恨歌》背得像流水。看哲学,搜集萨特与波伏娃这对神仙眷侣的各种传记。买了卢梭的《忏悔录》,却看不下去。简单干净的年华,纯洁得像被云朵擦过的天空,对忏悔本身,是隔膜的。又学写朦胧诗,因不开窍,弄得幼稚浅白。也穿高跟鞋,素色衣裙,看云霞,看草木,看流水,临风惆怅,对月伤怀,捡漂亮的叶子与花瓣夹在书中。有时,也用打乒乓球,逛公园,逛商店来消磨时光,看似静好充实,怡然自乐,其实迷茫恍惚,内里空虚。是空虚也不自知,矫情也不自知,身在何处也不自知,如风中飘絮,无主起落,梦里梦外,虚度年华。隔着二十年的烟云回忆当初,只觉得那样的好时光,那样的空闲悠游,如果因缘合和,唯一不辜负的,该是好好谈场恋爱。
现在年轻男女是越来越漂亮了,但上世纪末并非如此。豫地这个农业大省,地少人多,民生维艰,能吃苦受累,坚忍不拔考上本省大学的,多是当地无出路的农家子弟。他们在母胎中营养不良,在食品匮乏中度过童年,在贫穷窘迫中长大,在没日没夜的苦读中损耗气血,在青春期的过度压抑中趋于呆板,在死读书的求学生涯中变得保守,在社会大变革中,失了信仰,没了理想,找不到方向。他们衣着落伍,行止拘谨,未老先衰,见识有限。而圈子是那样狭小,在合适的时间里,总遇不到合适的人。喜欢你的,你没有感觉。你喜欢的,对你又没有感觉。
长长的煤碴路,每天随人流从教室,到饭堂,再到宿舍,大家规距得像低头赶路的工蚁一样。这所学校很漂亮,楼堂馆所都是新建,绿化做得也好,有小桥流水,如茵草地,四时花木不断。迎春,碧桃,玉兰,杨柳,紫槐,黄栌,石楠,红枫,忍冬,九里香之属。还有大片缤纷的月季和虞美人。每天穿过这些花木去吃饭。因为怕挤,总是去得较迟。吃得又慢,一直到饭堂里人影寥落。那天我们俩站在靠墙一张桌前,边吃饭边谈笑,面前一扇白色木门忽地开了。饭堂被一隔为二,小半为厨房之地,桌子靠着的是平日紧闭的一扇厨房门。这略暗的角落霎时被放进来的光线照亮,一位年轻的厨工笑吟吟站在光线中,那样子,好像是一个魔术师,将自己哗地变出来,就盼着我们喝采似的。他约摸十七八岁,长脸长身,笑得憨厚又心翼翼,眼睛眯成了细缝,还有几个青春痘。我与桃叶呆住了,拿着勺子,默不作声。他说,书能借给我看看吗?我低下头看,才意识到桌边放着一本从图书馆借的小说。也没有反应过来该怎么办,看看桃叶,她也在发愣,就迟疑了一下,说,好的。将书递了过去。他双手接过书,又笑笑,合上了门。
过后我俩也没谈起这事,只是从此以后,再不那么晚去吃饭了。渐渐又都把这事给忘了。某天中午,这位厨工忽然穿过人群,大踏走到我们桌前,将那本素白封皮的书放到桌上,微笑着说声“谢谢”,没等我们反应,转身又勿忙走掉。他身上的白色工作服太显眼了,惹得周围学生都奇怪地看。我和桃叶仍然低头吃饭。这时外班一位相熟的,平时颇有古道热肠的男生,隔着两张桌子绕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书拿起翻了翻,看看里面没有信或便条,又不吭声放下走了。这时,我的脸才蓦地红了起来。
天渐渐凉起来,枫与椿的叶子都越来越红,高远的天上,有燕行排着人字形飞过。在校园里行走时,偶尔会遇到那位年轻的厨工。有时正面碰上,有时是他忽然大踏步从我们身后超过去,走一两米远时,再回头冲我和桃叶轻轻一笑。我注意到他的脱掉工作服,换成了白色的西服上衣。八成新,也不够合体,腰身宽了些,袖子却短了半寸,底下的黑裤子也是裤管短了,高出鞋面,一抬腿,窘迫地露出了脚踝,益发显得手长脚长。青春期就是这样子的吧,个头猛窜,衣服与心眼儿总是赶不上身体,一个局促,敏感,害羞,纯真,又充满矛盾,冲突和不各谐的时期。
有时我痴痴地想,如果迎面遇上的,或者回头冲我笑的是他,该多好呢?他是一位学长,我们来自同一座城市。刚报道时他和几个老乡来看望我,满屋子的人,唯独看到他,若遇雷击电掣一般。从那后,我就成了一个敏感多心带电的人。他戴着眼镜,穿白衬衣暗红色线马夹,斯文清秀。我怯弱着不敢和他说话,唯怕心慌意乱会掩藏不住感觉。那以后,就总盼着能在路上遇见他。也的确遇见过多次,但我仍嫌不够。虽然只是彼此笑笑,简单招呼一下就走开。但每一次的路遇,都够我开心半天的。
秋更深了。一阵风吹过,树叶开始刷刷落下,我们值日的时候,挥动条帚扫也扫不完。早晨,排在长长的队伍中间,捏着饭票买馒头,年轻的厨工和一位瘦脸中年人站在巨大的笼屉旁忙活,身后两个师傅正将笼盖掀开,热腾腾的水汽升起,扩散,弥漫,像白雾一样飘浮在清白的晨光中。轮到时,他冲我笑了笑,迅速将两个白馒头放进我的饭盆里,却不肯接过我一直举着的饭票。看我发愣,他摇摇手大声又着急地说:“不要,不用要!”他的声音盖过了饭堂排队者的嗡嗡低语,清晰又诚恳。一时静下来,周围的眼睛都吃惊地望过来。我又羞又急,将饭票往台上一扔,端起饭盆飞快地转身离开。
第二天,像避猫鼠一样,我专瞅他不在的窗口去买饭,等排到跟前了,竟是他笑吟吟地从哪里钻了出来,将卖饭的厨工挤到一边,大大方方往跟前一站,故意面带矜持地去接我的碗。之后,我买饭再换窗口,但很快被他逮住。
桃叶并非木讷,却是个善解人意又厚道的女孩。她什么都看得清,却也不说,不问,不评论。只偶尔微笑感叹,“这个小孩儿呀!”在她家乡,没有结婚的人,都是可以“小孩儿”来指称的,语气里有宽容,好笑,有淡淡的嘲讽。我感觉自己成了众人笑柄,就赌气懒得去饭堂吃饭,除了中饭饿得不得不去外,要么上街去吃小摊,要么吃泡面,或干脆饿着。她不仅常帮我捎馒头,有时候,还体贴地不让我排队,主动将饭打回来。
天高阔得可爱,蓝得安详。学长有时也来找我,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开始,大概也是和借书有关。学生时代,男女之间的交往,多以书为媒价、道具或幌子,还借之间,交谈之中,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书为名,可进可退,可表达,可遮羞,不至于尴尬难收。有时傍晚,他会到我宿舍还书。爱情能唤起人的特异功能,于是,我便有了神奇的预知力。在他到来的前一两个小时,大概他起心动念的那一刻,我已经接到了信息,不再出门,守着屋子尽头那面印着蓝天的窗子,静静等候。他敲门,他进来。同宿舍逗留的个别女生也知趣地回避了。大约,她们也能感受到某种气息,某种电磁波神秘的振荡。我们不闲不淡地谈书,说一些琐事,有时也给他看新写的诗。但他从来不提我最想听到的,一直盼望的那句话。我也不提。他有女友。我们以书为借口往还,好比以酒盖脸,那些个美丽的傍晚,隔着桌子对坐窗前,喝白开水,不真诚地一起虚度着光阴。
父亲从家乡赶来看过我。他带来了一串肥大的香蕉,半个初冬季节难见的红瓤西瓜和让我至今难忘的炸鸡腿。在学校招待所里,这些东西香气四溢地摆放在长条桌上,父亲兴奋疼爱地望着我。由于多日腹内清素空虚,我登时两眼发亮,拿起鸡腿就啃,吃得满嘴流油。当时不流行生长激素,做为食材的鸡都是现在稀有的土鸡,炸鸡是新兴的美食,肥嫩的鸡大腿裹了面粉,炸得金黄蓬松,外焦里嫩,洒了黑胡椒等佐料,味道十分鲜美。我也不知道招呼父亲一声,自顾自大嚼狂吃。等将两只鸡腿,一块西瓜和一只香蕉吞进肚去,感觉胃里饱涨涨的,这才心满意足地擦擦嘴和手指,转头问父亲,他吃过鸡腿没有,他老实地回答,没有。我望着一堆剩下的骨头,方感歉疚起来。父亲说,只要你喜欢吃,我就高兴,比我吃了还高兴。于是,我也高兴起来,剥一只香蕉给父亲,问起母亲和弟妹。第二天又挽着父亲到商场给我买了一件价钱不菲的毛衫和一件红毛呢外套。他不放心我,并不直接去车站搭火车,又花一个小时坐公交将我送回学校,才离开。
那两只鸡腿是我今天吃过的最美味的食品之一。也由此看出,我曾经是个被父母宠坏的自私的姑娘,一个习惯于被爱的人。那时候,我享用了桃叶多少的友谊而不自知?
元旦节放假时,学生离校了很多,我和桃叶都没有回家。宿舍有暖气,傍晚我在床上枕着被子看书。其时暮色已经苍茫,电灯也亮了。桃叶要洗头,拎着一红一绿两只暖瓶下楼去水房打水。但很快就转回了,一脸张惶和惊吓的样子,神秘地到我跟前,压低声音说,她刚才经过饭堂边树丛时,那厨工忽然从树影里出现,拦住她去路,激动着,语无伦次地颤声说,他要走了,被辞退了,走前想见我一面,跟我说说话,让桃叶上楼叫我下来。他呼吸得好粗重,像要哭出来,吓死我了。桃叶惊魂甫定地捂着胸口说。我也顿时紧张害怕起来,桃叶看看我脸色,安慰说,没事,你别下去了,就呆在屋里别出去。
我点点头,接着看书却看不下,内心郁闷,又觉得寒冷,微微地发起抖来。起身打开窗往楼下看了看,暗乎乎的,隐约不清。忙又关了,心里又自庆幸,走了好,害得我一个多月没好好吃饭,人都饿瘦了。却又情绪低落,莫明的自怜和感伤。不久,桃叶邻校的老乡来了,这个常来拜访的男生,小桃叶两岁,小个子,却五官俊秀。我们又叫来一个女生,陪着一起打扑克,十点钟时,宿舍楼统一关电闸熄了灯,又点上蜡烛继续。
烛光将周围的一切人事都浸入了水一样的明暗之中,虽然装做高兴地发着牌,虽然不时也笑着,但我和桃叶并不真的高兴,脸上都有化不开的凝重,那男生想抽烟,点了一支,忽然问我们抽不抽,我们三个女生都吭声,也没有拒绝,他就每人给一支。那晚是年末最后一天,日子特殊得让人激动,似乎非要做点出格的事,才感觉满足。桃叶将那男生嘴里衔着的烟拔了出来,对接着放唇上点燃了,夹在指间,动作故作老练却显得滑稽。她又抽了一口,被呛得咳了两声。我本来犹豫,被她的大胆所鼓励,就也划着火柴将自己的烟点燃了。深吸一口,竟然没有呛着,缓缓吐出,再吸一口,感觉心情渐渐松驰起来。灯影中,那个洗牌小伙子的脸也显出一种陌生的端凝,大约坏心情能不自觉地传染。我注意到,他的下巴颏上,竟有了稀稀的髭须,才惊觉这少年已经长大了。他是从小丧父,母亲老迈的孤贫子弟,好学上进,脸上总有着早熟和忧伤。
抽到第二支时,我们都开心起来,大声嚷嚷着说话,渐渐将楼下那个人给忘了。我承认我是虚荣的,又自命清高。因为他的工作地位低下而以他的追求为耻,甚而气愤和怨恨。这多年之后,我在看清自己时,才开始承认,那的确是一颗的真诚之心。应该被记住,被尊重,不应该被鄙视的。
那是个多事的晚上,数完钟声,大家也倦了,那位男生也要赶回隔壁他的学校睡觉,桃叶出去送他。当时大门已经锁上,他试图借着路灯朦胧的光,翻过铁门,吵醒了门卫,被捉住,经过追问,解释,训诫,桃叶的求情,保证书和保证人的确认,折腾了两个小时才放他走。从此他就来得少,来时,人也显得两分羞惭,经了小霜似的不大精神。倒因那个同舟共济的夜晚,他和桃叶确定了恋爱关系。毕业时,我们各自买留言本请同学们来写,桃叶在每次的留言旁边,画着一朵垂茎的五瓣小花,染成桃红色。我们最后相失在岁月的大风中。那花,像一个低眉俯首的谦卑的女子,仍在纸上旧旧地艳着。
工作的那个秋天遇到了我的爱人。其时虽然才21岁,我却觉着已经孤独得太久了。女人都是从婚礼那天开始老去的吧。婚后虽然有快乐也有烦恼,但此后的日子才是充实丰足的,像新的一页被掀开,像一个新我被塑造。旧时的青春,除了中学时没日没夜的苦读,就是大学里日复一日的消磨,益发显得苍白和没有意义,既不无敌也不永恒,恍惚像一场黑白的梦。诸多停伫我头脑中的细节,那些微笑和眼泪,烦恼和计较,在时间的冲刷中,很快就模糊和不真实起来,甚至我曾经那么多情地暗恋过的那个人,也渐渐被我淡忘,后来遇到时,只能表情呆板,波澜不惊。就像我从未爱过,就像我是没有青春的人。
2014-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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