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年逾古稀的奶奶就和盲人二伯父一起生活,住在两间土墙瓦房里,屋后有一间泥巴和着稻草堆砌成院墙的小院,院里有几棵泡桐树和椿树。
每天清晨,奶奶总是悠闲地坐在小木桌旁的竹椅上,烧一壶开水,喊我或者堂弟的小名,去乡集镇上买两根油条或者包子、几块豆腐干子,买回来总会给一点让我们解解馋。奶奶不慌不忙地从掉了漆的小铁桶里倒一些小姑亲手摘炒的茶叶,用开水冲泡,不紧不慢地喝着略苦的茶,吃着点心,慢慢地消磨着早上的时光。奶奶晚上总是雷打不动地喝上几小杯白酒。无论是我家或者叔叔家来了客人,不管有没有请她,奶奶梳好头,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在快要开饭时坐上饭桌,不慌不忙地喝上几杯酒,吃完饭后,也不多逗留,转身离去,也不管媳妇心中高不高兴。
奶奶满头银发,身体很硬朗,除了早晚,一双小脚不停地忙碌着,自己种菜,用小木桶拎水浇菜,直到去世前两个月。小时候,晚上纳凉,我经常和小伙伴们躺在竹制的凉床上,缠着靠在摇椅上拿着芭蕉扇给我们驱蚊扇风的奶奶,央求她给我们讲故事。她用没剩几颗牙的嘴给我们讲以前的懒媳妇,如何瞒着节俭刻薄的婆婆偷嘴的故事,或者讲一些离奇夸张的鬼怪故事,听得我们时而紧张害怕,时而开怀大笑。当然讲的最多的还是英年早逝的大伯学习的故事。奶奶说有一次大伯生病发了一夜的烧,第二天昏昏沉沉地去私塾上课,太阳快落山时,病怏怏地回来了,整个人仿佛如霜打得似的,耷拉着脑袋,一句话都不说。奶奶无意中碰到了大伯的头,大伯疼得直咧嘴,问大伯,大伯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奶奶怜爱地轻轻摸了摸大伯的头,发现大伯头上有十几个大大小小鼓起的包,追问缘由,大伯吞吞吐吐说书没背出来被私塾先生打的。奶奶既心疼又气愤,急忙要去找私塾先生讨要个说法,性格懦弱怕事的爷爷连忙劝阻,但奶奶还是不管不顾地走了好几里路,在傍晚时分赶到了私塾先生的小院。奶奶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自己心绪说:“先生,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护犊的人!平常如果我噶(家)小孩犯错挨打挨罚,我从不会港(说)半个不字,老师肯定都是为学生好!但是今天事出有因,小家伙昨天发了一夜烧,我叫他不要上学,他挣扎着非要来上学听您的课,您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毒打呢?”私塾老师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奶奶最后谦卑地说:“我一个没有见识、不识字的小脚女人,如果什么话,港得不妥帖冒犯了先生,还请您不要见气!天下做父母的都希望先生好好地教小家伙识字做人!”大伯天资聪颖,读书好得远近闻名,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奶奶第二天把我叫过去,特意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用牛皮纸包的方方正正的书,一本是繁体字的小型《英汉小词典》,和解放前几本繁体字的课本,说是大伯生前留下的,奶奶的目光里满是期待和希望。我拿着纸张发黄的书本,好奇地翻看着,让年幼的我对从未见到过的大伯心生敬佩,也希望自己以后读书上学也像大伯一样优秀。但大伯毕业后工作一年就生病去世了,这成了奶奶心口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即使到了白发苍苍的晚年和我们提起,奶奶仍然每次都不能释怀!
奶奶一生经历了清朝末年、民国、新中国,很小的时候就嫁给爷爷做童养媳。听父辈们说爷爷只知道每天天蒙蒙亮起床,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勤勤恳恳,在田地里辛苦地劳作,甚至农忙时经常晚上把灯笼挂在牛角上耕田。奶奶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那些溃败逃散到我们村庄的国民党散兵游勇到处抢劫。有一次,他们冲到我家门口时用枪托砸门,叫嚣着如果不开门就一把火烧了房子。爷爷是一位勤劳木讷、甚至有些胆小的庄稼人,看见这架势吓得浑身发抖,搓着手,跺着脚,不知如何是好。奶奶说当时她让爷爷和几个大小孩在后院躲起来,自己手上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强装镇定地打开门。我当时幼稚地问奶奶:“你当时不害怕啊?”奶奶呵呵地笑着说:“怎么不怕?身上的汗毛孔全吓得竖起来了!但为了过日子,也没办法啊!只好硬着头皮应付!”奶奶面对手中拿枪、凶神恶煞似的几个士兵努力地挤出笑容说:“几个大兄弟想必也是饿得无法,才会敲我们老百姓的门!”其中一个当兵扬了扬手中的枪,恶狠狠地说:“废什么话,老子们在前线打仗,你们在家里享福快活!还不快快把好吃的拿出来,要不老子枪可不是吃素的!”奶奶低声地说:“你们看看我噶的破房子也不是有钱的主!你们这些兵爷提着脑袋打仗,不就是希望你们噶的父母小孩不遭罪,不受欺负,过个安稳日子吗?”说得几个士兵表情柔和了下来,奶奶放下惊恐无助的小孩,把家中小米缸扛了出来说:“对不住了,噶里就这么多了,还有这几个讨债鬼,催着要七(吃),我这个孤儿寡母也不晓得怎么活啊?要不然你们干脆把我们用枪打死算了!”说完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几个士兵被奶奶说得也动容了,取下随身携带的米袋,只倒了半袋米,米缸里剩下一些,转身走了,以后再也没来!我和几个小伙伴像听故事一样被奶奶当时的勇敢机智深深地折服,长大后自己经历很多事,更是觉得奶奶的不易!
土改的时候,当时家里靠着爷爷不知疲倦地辛劳和奶奶勤俭持家,终于有了几亩田地。本来公社要把我家划分为富农,奶奶一次次跑到当时的公社里,和公社的领导据理力争说:“我噶是有几亩薄田,但是既不请短工,更不雇长工,全是我噶老实憨厚的男人起早贪黑在泥巴地里捏出来的,人噶小孩当兵是军属,我噶小孩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后还不是在公社里跑工作得病去世的?”公社的领导说: “不管怎么港(说),你噶有几亩田摆在那里是真的吧?”奶奶不慌不忙地说:“我噶有几亩天不假,但要看是从人噶那里剥夺来的,还是靠本本分分勤劳累来的?政府我想也要问个清楚吧?总不能欺负我们这些本分勤恳的庄稼人吧!”公社最后派人下来调查,因为爷爷奶奶在村子里有很好的人缘,最后划为中农,在后来的荒唐岁月里避免了多次的批斗和打骂。
有一年初冬季节,盲人二伯父傍晚算命到了邻乡,找到了堂叔家开的书店,本想在他家住宿一晚,但被堂叔嫌弃地说找错了人。二伯父虽然眼睛看不见,但耳朵却异常灵敏,一个熟悉人的声音就是过去了十几年,也依然能够清晰地分辨出来。二伯父只好无奈地到别处陌生人家乞求过夜。二伯父和奶奶聊天时无意中说起此事,奶奶追问他是否听清楚了,二伯父铁板钉钉地说:“肯定错不了,出来时还叫搀我的人看了书店名,况且那个乡只有他一家书店啊!”奶奶听后默不作声。第二年清明节祭祖,祖坟都在我的家乡,在我家摆的酒宴上,奶奶当着众人的面,板着脸毫不客气地质问堂叔,为什么这么薄情地对待自己的堂哥?堂叔被问得满脸通红,矢口否认看见了二伯父。奶奶最后余怒未消地说:“最好是你噶堂哥听错了,要不然我相信你也没脸来见各位宗亲!都六亲不认了,我想更不好意思祭拜死去的祖宗吧!”
奶奶去世前的晚上,月光皎洁地照在大地上如同白昼。她的精神和心情看上去都很好,不像生病这个把月,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她把几个儿子、媳妇和孙子都叫到房间里闲聊,还要叔叔下了一大碗面条吃下。在奶奶的房间里,我们待到晚上近十点钟,才各自散去。第二天清晨,母亲催我去叫奶奶吃早饭时,奶奶已经如熟睡状安详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奶奶离开我们近三十年了,记忆中她和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遇到再大的事也不要慌,想好了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每次我回到故乡的村庄,看见满头白发的老人背影,总会想起奶奶,想起她那慈祥的面容和淡定的微笑,仿佛她正赶着去自家的菜园里忙碌。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