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槐树_经典散文_.

  祖母的槐树
  雨娃
  幼时,和祖母吵架后,我总是悄悄地爬上院子里高大的槐树,隐身在枝叶间,俯视院子里的一举一动。祖母先是对我的突然失踪毫无知觉,好一会儿后,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声音,这才惊觉我不见了。祖母先是大喜,总算可以摆脱我这个“小话山”了。幼时的我,话特别多,像个小麻雀,总是问东问西,对什么都好奇,大人说什么我都能接上话来,因此被院子里的大人赐封为“小话山”。祖母对此是烦不胜烦,有时恨不得拿浆糊把我的嘴封上。可是祖母高兴不了多久就开始担心我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四处寻我。我见祖母放下手里的活,从堂屋走出来,站在院子里唤着我的乳名:“融雪,融雪。”我在树上看着就是不理她,心里想:你不是总嫌我话多吗?这下你不嫌弃了吧!我又看见祖母走进卧室,不久又出来了,她走进了隔壁邻居家,又进了叔叔家,大伯家,五姨家……我看见祖母焦急地寻我,心里只是暗暗得意,并不觉得愧疚。祖母四处寻我不见,又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我:“融雪,融雪……”祖父这时也出来屋前屋后地找我。祖母喊得急了,耐心几欲耗尽,便不肯再喊我乳名,只喊我:“男娃子,男娃子……”我心知不好,闹得时间久了,现在下去肯定一顿胖揍跑不脱,可我又吃不准现在到底要不要下去。
  我见祖母又回到堂屋,准备开始新一轮的搜查,忙从树上溜下来,祖父见后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去外面玩会儿再回来。我果断听从祖父的话,一猫腰溜去姑婆婆家。在姑婆婆家疯玩了一阵,快到饭点了,我又大摇大摆地回了家。祖母见我自是又惊又喜,片刻后,又生起气来,大声地呵斥我,追问我躲在哪里……
  有时把祖母气急了,拿起竹棍就要请我吃“竹笋炒肉”,可事实上竹棍从来没有打到过我身上,祖母似乎特别怜惜我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孙女。祖母的竹棍只起恐吓作用。
  一次,眼见祖母四处找竹棍,吓得跐溜一下跑出了院子,并无比顺利地爬上了那颗大槐树。祖母在下面对我威逼利诱,我就是不肯下树,并站在树上威胁祖母:“你如果再打我,我就从这树上跳下去。”祖母气得要死,却一点办法也没有。长大后才知道,所有的威胁只对爱我的人起作用,不爱我的人,任凭我怎么哭怎么闹,甚至说尽狠话,做尽傻事,也不肯多看我一眼。可年幼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味地用祖母对我的爱来威胁祖母对我的管教。
  祖母见我如此,扭扭身子进了堂屋,做一会儿手里的活便假装出来上厕所,趁机看我一眼。时间久了,祖母见我还是不肯下树,担心我出什么意外,只好亲自来哄我。
  而我等的就是这一刻。我早就坐不住了,想要下去玩耍,可又觉得就这样下去实在是没有面子,再想想祖母兜里的糖,只好耐着性子等。
  我在槐树上四处张望,望眼欲穿,想着我再数二十个数,祖母还不来哄我,我就下去,以后再也不要理她,再也不帮她穿针,不帮她择菜,不帮她……可是我数了二十个数,祖母还是没来,我急得在抱着槐树一顿乱摇乱晃,又在心里暗暗发誓:再给她一次机会,再数十个数,她还不来,我就再也不原谅她。十个数数完,祖母依旧没来,我气得在槐树上大又喊又叫,只觉得被遗弃了,祖母再也不疼我了。
  祖母终于来了,站在槐树下,仰着头和我说话。阳光穿过槐树叶停留在祖母身上。我看见祖母穿着的湖蓝色对襟褂子上打着一块深蓝色补丁,这个补丁在祖母的左肩上已经很多年了。那些穿过槐树枝桠间的阳光让祖母的脸时明时暗,枝叶的阴影留在祖母那皮肤已经松弛并有很多水波一样的皱褶的脸上,这些褶皱里似乎藏着一些鱼鳞,齐耳短发已经白了大半。我站在槐树上俯视她,感觉祖母的大脖子好像变小了。我似乎很少认真打量祖母。这个妇人我太过熟悉,熟悉到让我自私地忽略。那时,我总以为:任何时候,只要我一回头,祖母就站在我身后注视我。
  我在树上用手丈量祖母的身高。她只有我的一扎高。多么渺小呀,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只有她的小孙女一扎高。虽然站在地上,我仅仅只有祖母的一半高。
  祖母在树下央求了我好半天,我才恶声恶气地从槐树上下来,祖母讪笑着递给我一粒糖。我从祖母的手里抢过糖就飞走了。我急切地想要向小伙伴们炫耀我的糖。
  很多时候,我都是为了糖果而选择故意伤害祖母,气的祖母想要揍我,而我正好有借口爬上槐树,并以此来威胁祖母。这样的把戏屡试不爽,每每都是祖母向我妥协。我由此得到我爱吃的食物。
  这棵槐树有多大年龄我无从考查,只知道从我记事起就是那么高那么大了。我曾问过祖母,祖母也不知道。
  这棵槐树有两丈来高,枝繁叶茂,树干上满是裂开的口子,像祖母冬天皲裂的双手。天气渐渐回暖,忽有一晚祖母把我从梦中叫醒,让我闻槐花香。我吸吸鼻子,似乎什么也没闻到,又似乎闻到了一片乳白的香味,揉揉眼睛又睡着了。梦里,竟梦到一树铺天盖地得乳白的槐花,像在枝头唱和的鸟鸣,那香味也氤氲成一阵乳白色的炊烟,飘啊飘啊,不知飘到哪儿去了。第二天一大早就被祖母急迫地叫醒,祖母惊喜地说:“槐花开了,槐花开了。”一连几天,祖母的心情都是极好的,哼着小曲,眉眼俱笑。祖父去世后,祖母总是背着人哭,一年中也只有槐花开放的那几天略显开怀。急急地穿了衣服,汲着鞋子,出门一看,槐花果真开了。层层叠叠的白,纤细的白,柔嫩的白,险些让人不能自持。淡淡的槐花香好像把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乳白。
  每到春天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出现,一簇簇密密匝匝地压弯了枝头,放佛风一吹,它们就能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些娇嫩的槐花大都是皱缩的,并略微弯曲,蝶形花冠,重叠悬挂,像一群调皮的小姑娘正在练习“倒挂金钩”。
  这也是我和堂哥最欢喜的一段时光,不仅因为只有这段时光是我和堂哥一年中唯一一次可以正大光明地爬树,更因为还有好吃的槐花等着我们。一看见槐花开了,堂哥就急急地跑去问祖母:“什么时候摘槐花?什么时候摘槐花?”祖母才懒得理他呢!几天后,祖母终于告诉我们:“明儿一大早就可以摘槐花了。”摘槐花要趁着花上还有露水,一入口就是一股清凉的香甜味,早早地摘下槐花,给邻居送一些,自己家留一些,早上就可以吃到槐花粥了,祖母把剩下的槐花晾干,做汤时放上几朵,汤立刻又香又甜。
  堂哥一听明天早上要摘槐花,高兴地在院子里晾谷子的席子上打了好几个滚,把谷子弄得身上地上到处都是。三叔气得要揍他,他爬起来一溜烟跑了,谷子随着他的奔跑从他身上滚下……
  清晨,天还蒙蒙亮,我和堂哥就被祖母叫起来,堂哥闭着眼套了件衣服,穿着拖鞋,打着呵欠,不耐烦地嘟囔着。走到槐树下,我抬起脚来朝着槐树使劲一踹,槐树轻轻地晃了晃,清凉的露珠落在堂哥身上。堂哥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转身就开始报复起我来……不等祖母一声令下,我和堂哥就甩开鞋子,暗自较劲看谁爬得快。我们把带着露珠的新鲜的槐花摘下,轻轻地放在祖母给我们准备的小篓子里,边摘边朝嘴里塞,只觉得好吃的不得了。堂哥说:“我长大了,有钱了,一定要天天吃槐花。早上吃槐花稀饭,中午吃槐花焖饭,晚上吃槐花包子,配上槐花汤……。”堂哥只比我大15天,是三叔的儿子。可惜八岁那年三叔家搬家,此后竟有六年未见,再见面时已彼此生疏,再不曾一起摘过槐花。
  不一会儿,就摘了半篓,祖母看看差不多了,就让我们下来。我和堂哥又去给邻居送槐花,这时便能得到一些赞美……
  祖母日渐老去,眼睛也渐渐得不好使了,一到秋冬,萧瑟的寒风一吹,眼睛便开始发红,还总是不自觉地流泪,每到这时祖母总会扯着上衣下摆擦擦眼睛。不知为何,祖母已去世多年,每每想到祖母,眼前总是出现祖母拭泪的这一幕。祖母说:“这是风眼病。”每到眼病复发时,祖母就折一根细细的槐树枝,在火上烤热,然后把槐树枝噙在眼睛里,再用槐树皮煮水,洗眼睛,如此这般,就有一个多月不发眼病。每到秋冬,来我家讨要槐树枝、槐树皮的人总是特别多,他们大都和祖母一样犯了眼病。
  夏夜,我和堂哥坐在槐树下听祖母讲故事。祖母知道的故事很多。我曾听祖母讲过《红楼梦》,大约是讲尤二姐之死那一节,让我映像尤为深刻的是,祖母在故事的结尾表达出对尤二姐的羡慕,她认为尤二姐吞金而死是一种极为有福的死法,说到这里时祖母失声痛哭。我和堂哥手忙脚乱地安慰祖母。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慈祥的妇人放声大哭。我也因此记住了童年中许许多多故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祖母讲的是什么故事。
  很多年后,我上了中学,自己买了一套四大名著,读到《红楼梦》时,这才知道很多年前祖母讲的故事就是《红楼梦》,可当时祖母已卧病在床,连上厕所都是问题,我哪里敢用这样的事情打扰祖母休息呢?直到祖母去世,关于《红楼梦》的疑问我也未能得到证实。
  祖母去世时,一直心心念念的挂念着她那离开六年的孙子。堂哥和三叔赶回来时,祖母已去世多时。
  祖母去世已有十年,我和祖母共度的时光也仅有14年。这14年,我几乎是祖母一手带大,可我只知索取,不知付出。这十年里,我虽时时怀念祖母,可我竟很少能想起与祖母有关的细节。我确乎不孝,对祖母,这个一手带大我的妇人,了解的少之又少,连冰山一角也未能窥到。
  前不久,老家打来电话,说有邻居要盖新房,就将槐树砍掉了,一时心酸不已,好像祖母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点凭证和联系也被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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