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鸿
母亲的世界,一直是按农历运行的,阳年阴月,初一十五,三伏三九,雷打不动的刻度和轮回。
母亲没有多少文化。这样说未免很不谦虚。事实上母亲一点文化也没有。据母亲回忆,她只进过一天的校门,报名的第二天,新发的书还没有捂热,就被她的爷爷奶奶拖回家,开始了洗衣割草放牛挖野菜照顾弟弟们屎尿的生活。虽然时隔久远,但母亲在回忆中还是充满埋怨,说如果不是那两个重男轻女的老家伙,自己就能多读点书,也不至于像个瞎子大字不识,说不定还不会嫁给父亲这样老实巴交的农民兼泥水匠。我说,那就没有我们了,有什么好。
八十年代,村子里热热闹闹地开展过一阵扫盲活动,年轻的母亲混在扫盲夜校的人群里也念过几个字,因此认得了几个方块。不过,据我的观察,她所认识的那几个方块,都是一目了然的象形文字,加起来不够她的蓝布围裙兜一兜。
不识字的母亲,是怎样弄懂农历的,我不清楚。这可能乡土有关,和看不见的传统有关。她对于农历日子的特别精通,也让我感到惊奇,就像我惊奇于她对公历时间的废弃一样。
早年间,家里还有一亩五分水田,每当春雷响动、雨水渐多时,她就会掰着指头算清明谷雨,算播种的日子,算插秧的日子,还能说出一些似是而非让我怎么也记不住的农事谚语。在农历中,母亲最看重的日子,除了清明、端午、中秋、春节这几个节日外,还有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乡下很多人家,在这两天都要焚香放爆竹,以敬天地。可能因为那时家里穷,爆竹的价钱也不低,母亲的爆竹放得少,只是偶尔点上几根香,对着门外的天地拜上三拜,然后转身将点燃的香火恭恭敬敬地插到正堂的烛台里,一副虔诚庄重的表情。她的神情,让我觉得她所拜的那些虚空里,浮着一些看不见的事物。
在离开村子之前,我的世界大都是按照母亲的农历运行的,随她在农历逢双日去街上赶集,随她在亲戚选定的喜庆日子去做客,随她在适合入土的日子去给去世的老人送葬。七月半“鬼节”的晚上,随他一起到村子西面的野地给外公外婆烧纸钱。腊月二十三开始,又随她在家里一起大扫除,做除旧迎新的准备。我在母亲的农历世界中不断地除旧迎新,不断地长大懂事,然后成年结婚生子,最终走向自己的公历时间,按照公历年月的规定不断地奔波忙碌,不断地泅年度日,努力地寻找属于自己的安宁和幸福。
十几年前,妻子还是女朋友的秋天,我迎来了24岁的本命年。忽然有一天,妻子神神秘秘地约我出来,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琢磨了半天,确定没有什么特别的纪念,又记起那首当时很流行的歌曲——女孩的心思你别猜,就干脆地回答说不知道。妻子捧出一个我平生见过最漂亮的生日蛋糕说,世界上还有连自己生日都记不住的人,那怎么指望你记住别人的生日,话虽如此说,她还是热烈祝福未来的丈夫生日快乐。我说,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她娇羞地回答,这是秘密。我说,我也有个秘密,来换你这个秘密。结果,我把我的秘密说出来之后,作为女朋友的妻子花容失色,大叫上当。她煞费苦心从身份证上获得我的生日,却是母亲以农历的形式为我打上的烙印。
岁月的交错,让我过了一个幸福的冒牌生日。
后来,儿子出生了。儿子出生的时间是阳历12月,满月不久就过年了。母亲一边逗着襁褓中的儿子,一边说,我的宝贝孙孙就两岁了。在一旁调奶粉的妻子听了不以为然地说,怎么刚满月的孩子你就说两岁,太离谱了吧。母亲忙着解释说,我说的是虚岁,这是乡下的算法,生下来就是一岁,过了年就是两岁。等到儿子一周岁半刚刚学说话,母亲抱着儿子到邻居家串门,邻居每每问起这孩子多大时,母亲总是心直口快地说,今年挂到三岁了。三岁的儿子才学说话,这样的前后理解,让没有农历概念的妻子哭笑不得。
母亲的农历,经常在我们的对话之间树立一道屏障。这些年,我在城市里生活,忙碌,回家越来越少,公历的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快,没有丝毫特征。有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向我述说农历世界里的事件,我不得不在放下电话后查阅日历,才能准确翻译出她的时间指向。母亲说,我们准备在本月16日为你父亲作60岁的大寿,你们回家吧。我问,16日是星期一,怎么选这样的日子。她说,是礼拜六,我让人家查过的。我说,怎么可能,16日明明就是星期一嘛。扯了半天,我才知道母亲用的是农历。
农历,是母亲的纪元,也是乡村的纪元。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办法让她改变这样的时间坐标。也许,在我的世界里,母亲是错位的老人。但是,在她的农历世界里,我又何尝不是一个错位的孩子,在城市与乡村,现代与传统中维系着一线抹不去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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