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光一同老去
“喂,买东西。”我的声音只能这样了,轻的有些虚,有些畏缩,像是前边站着一个庞然大物,我的软弱被它逼迫着展露无遗。好在,还是那个脸上带着微笑的男人走了过来。我看着他走向我,俯下头看着我的样子,觉得阳光一下子都照到我身上了。我努力把手扳在柜台上,身子用力向上攀,希望能把更多的糕点罩入自己的眼帘。这一刻,我真恨不得能成为这个屋子里一粒小小的微尘,幸福地沉落到任何一箱糕点里。或者就只是在这些香味中飘着,也一定是幸福的。
我喜欢这个洁净的男人,这是一个沉静而不事张扬的人,脸上永远漾着温煦的笑。他让我觉得亲近。至于那个在角落默默地打量着我的女人,她的目光总是像刀子一样,阴冷且不怀好意。我好像从来也没有见到过她的笑——本来就不漂亮,有粗粗的腰身与一脸堆起来的横肉,偏还要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看到她,我就会想到母亲种在菜园角落的那架倭瓜秧,肥厚的叶片,腻歪歪的娇黄花朵,结出来的果实也没有精气神,扁扁平平的趴在藤叶间。不论什么时候看到它们,都是一副懒洋洋扶不起来的窝囊相。但他是好的,他是离她不远的一株丝瓜,精神,帅气,恬淡却充满了向上的热情。我举起手里的两毛钱,递到他手里,然后说,我要买牛舌饼。他回头看了看,抱歉地对我笑了,卖完了。买芦果吧。那可不行,母亲并没有让我买其他的东西,我必须得回去再问问。我从他宽厚的手掌里接过那两毛钱,紧紧地攥在手里,跑回家去了。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真听话。
这里是我们小村的供销社。它是一幢老房,房内有暗黄的檩和橼,斑驳的墙壁,阴湿的地面,木质柜台已经失了木的生涩与毛糙,被无数顾客的手打磨出了它内里丝绸般的光滑本质。美好的云纹般的木纹,曲折婉转,似乎有无数诡异的秘密藏身其间。在它的窗户上,是一条一条手指粗的钢筋,它们以一副凛然不可逾越的冷静姿态,高高在上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现在,阳光正穿过它,大模大样地落到离窗户不远的酱油缸上,那缸上的盖子是用废旧纸箱做成的,上边用木条装了一个把手,再挖了一个小洞用来放漏斗。缸盖已经污迹斑斑,到处是酱油污黑的印子,新的压在旧的上,旧的渐渐漫漶不清。在这一刻,我忽然想到了浸淫这个词,我想,其实这世间的事物,大抵都是这样的,所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没有什么能抵得过时光一点一点的打磨。离酱油缸不远,是一麻袋一麻袋的食盐,那些封着口的,全都码在旁边。那袋开了口的,里边放着一个大瓷碗,一点半点的盐落在袋子外边,醒目的白。夏天到了的时候,那些盐袋会泛起特别深浓的色泽,潮得能捏出水来。但家里是很少买盐的,姥爷喜欢到村南的盐碱地里刮土,自己淋(读四声)盐,也淋碱。他说,自己地上出产的东西,动动手就能得来,哪能花那个冤钱?
我最喜欢的是这里的食品柜台,里边摆着我喜欢的那些味道甜美的糕点,槽子糕,桃酥,杂拌儿,牛舌饼,芦果,姜米条,那么多胖的瘦的形状各异的糕点,那么多深深浅浅的诱惑。闻一闻,都是享受。那里还有桃子,苹果,梨,这许多应季的新鲜水果,红的黄的绿的,油光水滑,甜甜脆脆,各个眨了明亮的眼,诱惑我。它们悄悄的把香氛织成了密密匝匝的网,我总是轻易就把自己落到了网中央。
每次买了糕点,我都静静地看着他手指翻飞,一会儿就把它们包在了硬生生的毛草纸里,他一扬手,从吊在檩木上的方盒里拉过一条麻纸绳,一缠一绕,打一个纤细的结,上边会长长地留一段。我把手伸到这个小小的绳套里,心满意足地提回家。逢年过节,他还要在纸包上加覆一张印了胖小子以及金色鲤鱼的红纸,平心静气不疾不徐地悄悄诉说着喜庆与安乐。
他总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事隔多年之后,老师给我们讲解气定神闲,我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他。想到他的蓝制服,他阳光般的笑,以及他白白胖胖的灵活的手。而那个女人,除了让我一想到她就凛然生一股寒意外,似乎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象。她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一闪而过,来得太过迅疾,我还没有抓住她的样子,就消失了。只是后来渐渐懂得,为什么我每次去买糕点都是那个温厚的有着香甜的笑的男人走过来,因为那个女人是布匹百货柜台的售货员。
一缕微风从天边刮过来。一场细雨无声地飘起来。一片黄叶轻轻地落在竖着铁栏杆的窗台上。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铁栏杆还是那么威风凛凛地倨傲地打量着这些季节深处的小把戏。只是,它外边那几块沉实的木挡板不小心走漏了风声,它们身上曾经鲜亮的明黄不知道何时已经黯然地退了场,那些木质好像忽然间被褪去了衣着的女子,赤裸着身子,尴尬地面对着外边的天光一片。时光一直像个心怀叵测的坏家伙,偷偷地在暗处藏身,然后轻易偷走岁月。
再走进它的时候,我已经是个上了中学的大姑娘了。它呢,似乎一直在那里,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我,怎么样一步一步,由小走到大,由稚嫩走到青涩。童年时我的亲切的他和我惧怕的她都已经不在这里了。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青春正好的小伙子。他是分管布匹柜台的,好在,这个阶段,我已经对糕点吃食消褪了如许的热情,开始对漂亮的衣着和饰物心存向往了。他有着文弱书生般的瘦,一双纤细的手,拨着白瓷般地算盘珠,真是相映生辉。所谓青衫少年,肯定就是他散发出来的那种气息。他依然是笑的,有着记忆里曾经的温暖与和煦,更有着别一种风一般的轻柔,它轻轻地拂过来,我的发丝飞扬。它散发纯洁的桅子的香味,让人迷醉。
我去那里的次数渐渐多起来,有时候去为母亲买针头线脑,有时候陪母亲去买布,或者秋衣秋裤。更多的时候,是母亲做了好吃的或者园子里下来了什么新鲜的瓜果蔬菜,派我给他送过去。他只是笑着,接过去,然后随口问问我的学习。至于我,之所以去的更多更勤快,原因其实很简单——他是我们老家那个村子的,而且,他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曾经是很好的哥们儿。
他是喜欢看书的。只要没有买东西的人,他总会坐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闲闲地翻看着他的书。那一刻,阳光是多么宁静,它们一定是怕惊扰到他,便悄悄躲到我的身后了。只有那些不懂事的风,依然轻佻地窜过来窜过去。这一刻,这里原本逼仄的空间开始显得开阔,他所在的那个角落里,宁静的只剩了沙沙的翻书声,时间被夹在这一页一页的文字间,忘了迈动它匆促的脚步。
只是,我的脚步来得有些不合时宜,我迟疑地站在门边,看着他缓缓地把书合上,轻快地站起来。在看什么书?我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句。他立刻就微笑起来,露出他洁白的牙齿。还能看什么,诗歌。我把书拿过来,翻看一下,里面多是我喜欢的诗人,余光中,洛夫,席慕容。借我看看吧。我向他借书,语气总是显得有些蛮横,知道他是会借给我的。不知不觉的,说话就有了底气。他还有一个硬皮儿的摘抄本,上面写满了瘦瘦硬硬的钢笔字,也都是诗词,我一并拿了。再帮母亲买上那些小物件,转过身就跑了。
回到家里,我并不急着看书,而是先翻开了他的摘抄本,把自己喜欢的,一首首誊录到我的本子上。记得其中有一首罗隐的诗,因为后两句经常听人说起,便一下子记住了全诗的内容,到现在也没有淡忘。“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罗隐:自遣)”后来我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并不是单指那种醉生梦死的人生态度。其实,如果在得失之间,在怨恨面前,人们能以这样一种洒脱的心态去对待,多一些旷达与超然,人生不知道要少遭遇多少悲凉呢!
把书看完的时候,我一路随性随意地哼着歌曲向供销社走去。我的脚步就踩在这些韵律上,跳荡着,轻快地和着节拍。我走进去的时候,这里空无一人,一只硕大的白蝴蝶翩翩地飞过来,落在柜台上,静静地打量着我。它的薄薄的翅,有丝绒的华美。
他笑着从后边的屋子里走出来,在他身后,赫然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高挑的身材,如瀑的黑发,两弯秀眉微微飞扬,脸上充满了笑意。他说,你叫她姐姐吧。那一刻,我知道,他是处对象了。我也绽开了满脸笑,甜甜地喊着,姐姐。喊过了,我局促地站在那里,打量着周围再熟悉不过的事物。
那只白蝴蝶不见了。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悄悄从我身边飞走的。它曾经站着的一角柜台,只剩了光滑的木纹。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心中无由的空茫与失落。好在,我还是很蹩脚地打趣了他,我缠着他要糖。他麻利地抓一大把糖放到我手里,笑着说,知道向我要糖,怎么不向姐姐要?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他身边的空气都是蜜甜的,他的幸福毫不掩饰地挂满了眉梢眼角。我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向你要和向姐姐要有什么分别?你们还分彼此呀?他们相视一笑,我乘机跑出了门。
门外,不知何时竟飘起了细细凉凉的雨丝,它们一星一点地拂到我的颊上来,小针芒一般。有些微清醒的疼。
村里开了越来越多的小卖部,我家的对面新开了一家。店主是我从小的玩伴儿。我很少去供销社了。听说,供销社对外承包了。他也已经离开了那里。我还是依然爱着书,想方设法地借人家的书来读,贪婪地像一只落到花间的小蜜蜂。
他结了婚以后,还来过我家两次。为着什么原因,是早已经忘记了。后来,再后来,遇到他,领着他的儿子,神色黯然的。他们已经离婚了。
供销社还在的,依然那么敞阔,又因为地势好,一直被村中一个原来供销社的老店员承包着。只是,除非万不得已要买必需品,我是极少去了。
前两年,在它的紧邻和对面,又开了三家超市。看起来,它似乎有些衰败了。在时间的无涯的旷野里,它被放逐的岁月太长了,衰败也是必然的结果吧。但对于我,它却永远都是鲜活的,像那段青涩的纯净的青春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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