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对着死神说话_经典散文_.

                                忌日的白毛巾
  那时候大梁坡还没有清真寺,谁家生了孩子取经名,或是帮新婚的人念尼卡尔,爹爹都是去人家家里诵古兰经。小孩子是不允许跟着去的,不过,从爹爹带回来的东西上,我们就可以判断出村里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们家的每条毛巾都记录着大梁坡人的忌日。爹爹带回来一条毛巾,就说明大梁坡又有一个人被真主唤走了。
  有个人无常了,那个人的家人或邻居就会不顾天早夜黑,如期地来找我爹爹,让他去为口换的人站乃玛孜、洗礼、送埋。然后,爹爹就带回来一条新毛巾。
  如果我们家的毛巾用得发黑还没有换,就说明村里已经很久没有死人了。从毛巾陈旧的程度上,我们可以推断出上一个死者,埋在沙土里的身体是不是快要风干了。
  要等到下一个人死了,我们家的毛巾才能换上一条新的。
  从上个无常者的葬礼上带回来的毛巾,在我弟妹们脸上来回摩擦得像干得发硬的牛肚,下一个人的死讯总会如期到来,一般等不到一条毛巾用烂。
  奈比约拉殁了。 爹爹一早被唤去给奈比约拉净体、站乃玛孜、送埋。我站在屋顶上,看见耐比约拉家门前,戴白帽子的人排了长长的队。爹爹的诵经声在高处的天光里嗡嗡地响。爹爹从奈比约拉的葬礼上带回一条毛巾。
  那条毛巾用了好几年,用到绒都秃了,就剩横一根、竖一条的一把线了,稍一捏就咧开一个大口子,家里人都很小心的,只蘸了水在脸上擦两下,就挂回墙上的木橛子上。
  每次看看毛巾上的破洞我都想:啧啧,奈比约拉家的毛巾可真经用。我希望它挡住死神口唤大梁坡的下一个逝者,至少让下一个人的死讯晚来几年。
  每次从葬礼上带回来一条白毛巾,就有一个死亡的信息牢牢系在家里的木头橛子上。仿佛村里仿佛谁死了,就用白毛巾在每一家做个记号。
     亡人是不能随意谈论的,我们只能每天闭着眼睛用那些白毛巾擦脸,我们像用闭上眼睛的办法,把亡人关在了眼睛外面,可那些白毛巾挂在墙上的木橛子上,白天黑夜,那道亮亮的白晃总在墙上晃来晃去。
  那个土坯匠就猝死在我家门口他自己挖土打土坯的大坑里。他的葬礼是在我们家办的,爹爹没有给他买白毛巾,也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提起他。他临死前发出的哮喘一样粗重的呼吸声,总是在院子里响起。
  走过每一面墙壁时,我们都能听到那个声音,像风箱一样镶嵌在墙的每一块土块里,我们谁都不敢说出来。大人忌讳小孩子说死亡的事情,怕打搅亡人在地下的生活。亡人打搅了我们在地上的日子,我们只有缄默。
  死亡渗透在每一个土块里,恐惧充满土块与土块的间隙,死者的灵魂附着在这些他们碰触过的物体上。我们的目光在黑暗里,总能让亡人的样子重现在墙壁上,他们像影子一样躲藏在每一个墙角,时刻觑着来追赶我们。
  我记得那个土坯匠,每次看我们跑来跑去地在土坑边玩耍的眼神都是含着埋怨的,我不知道他究竟埋怨什么。
  我很想背着死神跟他说会儿话,还想跟他商量,给他买条白毛巾。
           
           相片上的姐姐
  挂在邻居家墙壁上古丽殁了的姐姐的相片,让我心生莫名的嫉妒,她让我想到我夭折的姐姐。
  姐姐小小的坟在村口,用枣红色的木栅栏围着,爹爹每次赶着毛驴车路过,都要指给我看。那是那片坟地里唯一拥有栅栏的坟。爹爹说只有公主坟才配有这样的木栅栏。从我喜欢上了暗红褐色的木栅栏。
  一年又一年,姐姐跟我一起成长。我从来不跟妹妹比,我只跟姐姐比。我能看到她,我梳辫子,她的比我长,我跑路,她比我快,我对着镜子笑,她笑得比我甜,还有两个小酒窝。那是我一直想有的。
  姐姐什么都比我好,皮肤比我白,眉毛比我弯,眼睛比我大,头发比我黑。丢失了的刀子最锋利,爹爹心里知道维族人的这句口头禅。出生七天就殁了的姐姐,好过活过了三十年的我。
  每次我都从爹爹手指的地方,看到姐姐站起来,站在我追不上的地方,对着我展开婴儿般的笑容。
  我觉得每次站在芭哈尔她姐姐的相片前,都是在代替芭哈尔嫉妒,我知道芭哈尔的姐姐是天使,假使她在,断然不会嫉妒自己的妹妹比自己漂亮。我霸道地认为所有村里的女孩都不应该比芭哈尔更美,那些肆无忌惮的美,隐含着一种对死者的不敬。
  住在河坝那边的维族当兵的试图与芭哈尔开始一场恋爱,她却用天真烂漫和不谙风情,来淡化那份对于她来说唾手可得的爱,用对兄长一般的无邪拉开距离。我觉得那个当兵的根本不配她。她纯净如天使,而他是一个满头不洁的卷发,满脸黑胡茬的俗物,对爱情的百思不得让他因为烦恼不断地搔首,导致军装的肩头落满了雪花一样的头皮屑,领章边缘也脏得发黑。善良的芭哈尔用白线为他勾过一个雪白的护领,可是过不了多久,那领子被他油脂分泌过盛的脖子染得变黄继而发黑。
  芭哈尔死后,我曾幻想那个当兵的爱上了我。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个呆子痛苦到几乎发痴,胡子不刮,头发不理,衣服不换,只有那条护领洗得雪白。他依然经常来芭哈尔家,忧郁的眼睛里看不见村里别的姑娘。芭哈尔用死亡主宰了他的内心,拥有了他的全部。
   从芭哈尔门口过河坝时, 芭哈尔雪白的脸映在河坝的水里,我出神地看上很久,就能看见她从水里走出来,扎好头帕端着碗走向羊圈去挤奶,湿漉漉的卷发俏皮地从头帕里溜出来,带着水珠晃动在光洁的额头和耳轮旁。
  失去了女儿,芭哈尔的妈妈似乎变得特别怕冷,一年四季穿着厚厚的棉衣和棉靴,家里人在院子周围堆满了高高的柴垛,好让她不再看见女儿落水的河坝。从她浮肿的脸和红肿的眼睛,可以猜想到她梦里的哭泣。
  芭哈尔的爹爹表现得很冷静,他用豁达的语气安慰家里人:芭哈尔为救落水的同伴而死,真主会唤她去做天使。这种对夭折的生命的隐忍,让我心里替死者产生了一丝不平,但又怕他像他妻子一样,悲伤到冬夏不分的地步,毕竟他家里还有四个幼小的女儿要照顾。
  从芭哈尔的几个妹妹眼里,很难找到那种失去姐姐的哀伤,当我提起她们的姐姐时,她们的既吃惊又忌讳,竭力掩饰一种对死亡的迷惑和不解。她们的眼睛圆圆的,酷似芭哈尔,显得很无辜。
  从她们隐晦的脸上,我感觉出她们希望所有人都把死亡当作一个秘密,不去向任何人透露。说到死去的姐姐,她们不约而同地看看身后,然后提示我要背对着死神说话,这样可以让死神听不见,死亡就不会来追赶活着的人了。
                      
          复活的外婆
  外婆殁了以后,用默诵她教我的古兰经,用她熟悉的声音祷告。外婆总是在诵经声里复活。
  外婆活了98岁,念了90年经,嘴上都念起了嘬嘴纹,手指头也被泰斯碧赫磨出了茧子,她摸我的头发的时候,头发会沙拉沙拉响,像磨在砂纸上,外婆不敢摸我的脸,她的手很硬,脸很软,她擦汗带着布巾,怕手上的茧把自己的脸硌伤了。我每次见她,都躲开她的手,喜欢贴住她的脸。
  清早外婆家的闹钟一响,我就从床上惊起来,我熟悉这个闹钟油漆斑驳的外壳,还有那上面显示的是外婆做晨礼的时间。我重新躺下来,那只闹钟,它背靠着墙面安放在暗红色的三屉桌中间。我看到桌子一侧的花围墙布,闻到大炕上每天早上起来,那种隔夜的烟熏气。外婆晚上给闹钟上好发条,早上在闹铃声里第一个醒来,悉悉索索地开始在大炕上做完乃玛孜后,才开始一天的日子。
  外婆家的馕装在布袋子里,每天早上,外婆从袋子里取出一只,闻上一阵,她的动作轻缓,表情郑重,带着些许相遇的惊喜,每次都好像是在领受世上的第一个,或者最后一个馕。她的馕袋子里,一直都有源源不断到来的吃不完的馕。
  外婆对馕怀着对真主所赐的食物的敬畏与珍惜,每一餐,都是一次敬拜感恩仪式。
  她跟袋子里的馕微笑着道别,扎好袋子坐下来,她双手捧着馕,跟它面对面,她端详馕,让馕也仔细打量她,仿佛她是那个馕要吃的早餐,或者是让那个馕辨认出她,不要受到惊吓。
  她摸摸馕满脸的芝麻粒,直到馕对她露出笑意,她们之间似乎达成了默契,她默念清真言,直到馕不再感觉到疼痛,她开始轻轻地掰那个馕。
  那个馕在她手里,重新回到了麦粉一样的原初。外婆叮嘱我,干馕要掰碎了,用奶茶泡开再吃。她从来不会拿一只馕,直接用牙齿对付它,因为那样,人吃的就是自己上一口的口水沾湿的馕,对于一个穆斯林,这样被污染了的食物,是不清洁的。
  梳头,她把掉在地上的头发收起来,装进一个袋子里,扎住,埋在园子的土里,等她到了地下,她全身脱落的东西都会重新找到她,完整合一,这样她的灵魂就会安宁了。她剪了的指甲屑,每次都放在户枢的一角,吸引那些虫子不致被门枢碾压而毙命,人若害了虫蠹的命,下一世里也是要抵命的。
  外婆让用过的东西物以类聚。出门前,她把厨房里的菜叶子和扫起来的尘土分开放在两个簸箕里,带出门去,尘土倒在墙后面的土堆上,菜叶子倒在门前的鸡食槽子里,灶火里的草木灰,一般都埋在菜园子的地里。厨房的捡剩菜叶子跟人脚底的尘土互不认识,它们应该各去各的地方,最好不要碰面。外婆说,把土豆皮和用过的草纸装在一个簸箕里,它们就会闻不惯对方的气味相互憋屈,家里就容易有口角,日子就难以清净。
  我不能完全弄懂外婆内心的这些道理。每天看着外婆做这些,我能从外婆每天的举动里看见神,从细碎的物事中看见凡常日子里种种的好,似乎地上的烟火和天上的神明都能相安于心。
         
             致命的愧疚
  母亲的病在我4岁时开始发作,终身未愈。我和四个弟妹从出生到长大,衣食住行和读书求学,都是爹爹一手操持,他就像是替母亲给我们还债一样。对母亲的病,还有我们这些缺失了母爱的孩子,也许爹爹一生都深怀愧疚。
     小时候没人给我梳头,每次过节爹爹会帮我扎头发,用的是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牛皮纸绳,头发扎得乱糟糟的惹得邻居笑话。爹爹只好隔几天带我到邻居家,让邻居家的姑娘帮我梳辫子。
     农忙时节邻居都忙着收拾地里的庄稼,没人帮我收拾一头的长发,头上生了虱子,爹爹宰了一只羊,用羊肉哄着我,给我剃了光头。刚上小学那两年,我一年四季都是捂着厚头巾上学的,掀掉我的头巾,让全班看我的光头哄笑,成了调皮的同桌取乐的方式。
     熬到了暑假,头发好不容易长起来了,爹爹给了我两块钱,让我和村里的女孩结伴,到柳毛湾镇买了一块淡蓝色带网眼的纱巾,开学包在头上,结果头发从网眼里扎出来,脑袋像个蓝色的刺猬,惹得同学笑话。冷不丁揪我网眼里冒出来的头发,疼得我惊叫,又成了后排的男同学的一大乐趣。
     穆斯林女孩是不允许随便把头发剪掉的,爹爹对我的头发恐怕也怀有一种宗教上的愧疚。我八九岁的时候,南疆的姑姑来我家,见面第一件责怪的事就是说爹爹作为阿訇,居然给自己的女儿剔了光头。爹爹对着小自己很多的妹妹,低下了花白的头,一语不发。
     我的头发终于留起来了,姑姑每天给我蘸着树胶梳小辫子。我从爹爹脸上看到的那种满足感,是别人给他一头牛也换不来的。让我像邻居家的女孩一样梳漂亮的辫子,应该是爹爹内心的一种情结。
     我长大了一些,爹爹觉得自己的裁缝手艺赶不上商场那些服装好,他卖了鸡羊有了钱,会带我去镇里或者周围团场商店添件衣服。买来的新衣服穿在身上,他总是要夸赞那些衣服的面料和做工,说那种面料只有在上海这样的大地方才有,那做工也是大服装厂家的,因为那些机器锁边和锁扣眼的技术,是他早年在乌鲁木齐服装加工厂工作时,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
     爹爹一生对衣帽鞋袜都十分讲究,这一点也遗传给了我。我从懂事开始,就喜欢翻出箱子里爹爹年轻时穿的翻毛皮靴和网眼的T恤,穿着在村子里招摇,惹得那些从未见过这些时髦玩意的村里孩子眼红。
     十五岁那年,我和爹爹砍完柴,把柴禾垛在驴车上,路过乡里的商店,爹爹进去溜了一圈,我一眼看上了一双红色的半腰羊皮靴,想趁着爹爹到商场买油盐酱醋,让卖皮鞋的女售货员说服他,给我买下来。爹爹跟那个中年女人拉了一会儿家常,就催促我跟他回去,他跟笑眯眯的女售货员打招呼,说家里的鸡鸭还等着喂。
     出了商场爹爹只扔给跟在后面的我一句:“买一双羊皮靴的价钱都能买只羊了。”他赶着毛驴车,一路上再也没有开口。我着了魔一样心里对那双皮靴恋恋不舍。到了运河边的大上坡,爹爹心疼毛驴,自己先从车头上跳下地,见我还坐在车屁股上不动,就挥了鞭子呵斥我下来。我跟一路的野柳树一起,弓起背跟着驴车跑,父亲的鞭子一甩,路旁惊魂未定的野柳树叶,像我身上的汗毛刷刷地竖起来。
  尽管那鞭子在我耳边甩得啪啪响,爹爹像是算好了鞭子落下的速度,给我留足了跳车的时间,才没让鞭子落在我身上。那时我心里只有怨怼,嘴上不依不饶地咕哝:“就知道对我吼,有本事找个会做鞋的妈,就不用你买鞋子给我穿了。”
  爹爹听了脸色灰青,双眉紧蹙,拉长脸一言不发重新坐回车上。我得意自己找准了爹爹的死穴,横下心对他痛楚的表情佯装看不见,我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心痛。
    我知道爹爹的死穴,我利用爹爹的愧疚感是刺伤他。那时的我还没有体会到,愧疚会是这样一种致命的感受。当年爹爹赶着驴车对我挥鞭子的那段路,就是现在我去爹爹坟地的必经之路,这么多年每次去爹爹的坟地,我都要猜测那一路上爹爹内心的感受。
     我的话等于否定了爹爹的人生,告诉他有这样一个病妻,是男人最失败的事情。母亲是在嫁给爹爹以后患病的,他一直认为母亲的精神疾病,是他一手导致的,也许对此他曾愧疚到痛不欲生。就因为他无法满足我一个小小的愿望,我竟这样残酷地谴责他的无能。
     他一定会觉得自己付出了这么多,辛辛苦苦养大的亲生女儿也这么让伤他的心。其实,那时导致这一切真正的原因是贫穷。我居然会为了一双皮靴,就用那样怨毒的话去刺伤爹爹,将他一生的恩典和功绩都抹杀。他会怨恨命运的不公吗?我把生活对他的不公,一股脑强加在他的身上,他当时承受的是怎样的重负?
    他不是不想给女儿买那皮鞋,如果他是个皮匠,我相信他一定会剥了一只羊,用羊皮亲手给我做一双皮鞋。可他只是个裁缝。虽然没有妈妈给我做布鞋,可我是被爹爹做的花裙子宠坏的孩子,每次我穿上新衣服,爹爹连拔草、捡柴禾这些事都不让我插手,只要我像花蝴蝶一样围绕着他飞来飞去。
     爹爹最后死于心肌劳损,我想当时我的一句话,一定在他一天天衰竭的心脏上,刻下了一道看不见的伤痕,因为没有人抚慰,这样的心伤注定无法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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