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第一部 2012年,鸬鹚与罗盘)(7)

  “继续说。我拍我的。”
  “你对着一拍,我就不会说话了。我说到哪儿了?”
  “长芦苇的地方水起码干净一点。国外的一些河道就规定,所有机动船都不许走。”
  “不走机动船怎么运输?不能运输的运河还叫运河?要它干什么呢?”
  “留着做景观啊。很多地方不是都在做沿河风光带么?”
  “你们文化人的想法。你们天天都在说什么‘唤醒’运河,我不懂什么叫‘唤醒’。跑了一辈子船,我能明白的‘醒’就是睁开眼,下床,该干什么干什么;让一条河‘醒’,就是让这条河你来我往地动起来。‘醒’了不动,叫‘醒’么?醒了不动,醒又有什么意义?”
  “您的意思是?”
  “运河运河,有‘运’才有河。不‘运’它就是条死水。”
  “那您还打算在这条河上跑多久?”
  秉义如同被迎头闷了一棍,嘴里只剩下吸烟的声响。他得弄出点动静,吧嗒吧嗒。没错,这一直都是个问题。只有陌生人才会不讲情面地问出来,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跑了。前天回到码头,那是最后一趟。”
  夹克姑娘放下相机。这是她没想到的,为此她有点难为情。“对不起,我就是那么一说。”
  秉义一屁股坐到船上,坐下来才想起来征求夹克姑娘的意见,他说要不合适拍就不要拍了,然后习惯性地把鞋子甩到一边。只要不太冷,在船上他还是喜欢光着脚。光脚不怕水,又防滑,船民都这样。“跑不了了。”秉义说,“心有余力不足。”他跟夹克姑娘简单地说了儿子的新工作。
  夹克姑娘完全理解。“好几个船老大跟我说,活儿不好干了,成了夕阳产业。”她站在船边,以秉义变形的光脚丫为焦点,视角上移。光脚,新衣服,鸬鹚,住家船,船上的一堆小零碎,秉义黧黑的脸、没剃干净的胡楂、干裂的嘴唇,歪在嘴角烟灰低垂燃烧了一半的八喜香烟,缠绕着升腾的烟圈,还有他混浊茫然的眼神;不管是自然色还是处理成黑白两色,都会是一帧好照片。她得让他继续说下去,表情自然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您开过多少船?”
  “多少船?数不清。让我想想啊。”果然是个好问题,一想就进去了,一双老眼里放出穿透历史的精光来。“大渔船、小渔船,罱河泥的船、运粪的船、客船、货船,木头船、水泥船、铁皮船,大集体的时候我还开过一段时间公交船。开始是篙撑、手摇、脚踩,后来是帆船,然后是帆动力加上蒸汽动力,烧木炭和汽油,现在完全是柴油机动力,还能发电。”
  “水上生活里,您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夹克姑娘在听讲和发问时手都没闲着,船上船下地走,不停地换角度、构图和找光。
  “一个是小时候,跟爹妈跑长途,我负责十只鸭子,天天跟鸭子玩。我跟我爹手工编了两个大鸭笼子,可以放在船上也可以挂在船帮边,它们可以在笼子里游水。鸭子睡觉是在笼子里,下蛋也在笼子里,我做了一个活动的窝,哪只鸭子要下蛋了,我就把窝塞进笼子里。为什么养鸭子?鸭子好啊,可以测水流、水温和天时气候。十只鸭子每天能下七八个蛋。在那个年代,船走到哪儿都不缺鱼吃,还有鸭蛋,真觉得过的是天上日子。我爹会说书,船一停下就拍着大腿开讲《水浒传》,把其他船上的大人小孩都吸引到我家船上。你说那时候我高不高兴?”
  秉义已然十分放松,一脸拉家常的表情,时不时伸手摸一摸某一只鸬鹚的羽毛。
  “还有一段是我结婚后,三五年换一次船,我是全县个体运输第一户。电视、报纸、广播都来采访报道,政府也重视,下了力气扶持我们两口子。结婚时分家,我爹给我们的是25吨木头挂机船,两年后我就换成30吨的。到1984年,我们卖了30吨的,换成了42吨的木头挂机船。三年后,换成了50吨的铁船。1990年,旧船卖掉,买了78吨的铁船,旧船卖了四万二,新船花了八万,钱不够向朋友借了一笔。1994年,旧船再换新的,我要了100吨的铁船内舱机船,十五万。1996年,卖掉100吨的,换成200吨的铁船,三十五万。2003年换成了273吨的。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换船。换船有乐趣。跑船人的乐趣。男人的乐趣。”
  “273吨?就现在这条?”
  “就这条。”秉义一下子就黯然了,他下意识地掰着手指头。“差四个月零十六天十年。”
  “对这条船,您有什么想说的吗?”夹克姑娘说,“抱歉,我做过几年记者,有点职业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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