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的红衣姑娘不得不承认,不管她沿运河一路拍下来走过多少条船,还是没法像看热闹的船民那样,船仿佛长在脚上,他们在不同的船只之间如履平地。她缺少水上围观的基本能力,她必须提心吊胆地盯住脚底下,才能防止哪一脚踩空了掉进水里。等随人流安全地挤到新房门口,新郎新娘已经进屋了。她踮着脚也不能越过别人的头顶。又把相机举起来,还是不行,看不清取景框,机子也拿不稳。她听见坐在太师椅上的秉义说了一声:
“请各位借个过,让那姑娘进来。”
前面的人回头看,见她拿着相机,以为是跟正全程跟拍摄像的人是一伙的,给她让出了一条道。她千恩万谢地进了新房。摄像机的支架放在靠墙的中间位置,这样扎了马尾辫的男摄像师就可以随意转动镜头,把新房里的一举一动悉数纳入镜头。红衣姑娘是个编外的,不敢造次,就躲在靠墙的一角,站定了不再挪动。她决定就在那个位置拍出几张别致的照片来。
仪式即将开始。秉义两口子一身地主和地主婆的装扮,分别坐在左右两张太师椅上,等儿子和儿媳妇磕头端茶。秉义的胡子这回剃干净了,穿一双新上脚的黑皮鞋。多年来隔三岔五接受媒体采访,也算久经沙场,他的表情显然比老婆更从容。星池妈的表情跟她放在并拢的膝盖上骨节粗大的两只手类似,总是控制不住地轻微抽搐。她僵硬地坐在冒牌的红木太师椅上,头发花白,运河上的风吹日晒让她的脸跟丈夫一样黑。她坐在那里,不像个婆婆,倒像个恐惧婆婆刁难的媳妇,还是旧时代的媳妇,新时代的媳妇早就翻身当家做主了。如此说来,她这个婆婆如履薄冰地坐在那里,倒也贴切,儿媳妇可不是好惹的。
请来的司仪,一个光头小伙子,据说是当地电台娱乐节目的主持人。声音不错,像低音炮,就是说话有点油。他说,水陆联姻,祝两位新人早生贵子,娃儿要是飞行员,三军齐了。
船民的婚礼不知道是否有其特殊的程序,但在光头司仪的主持下,跟岸上普通人家的婚礼没任何区别,还是那老三篇:证婚人致辞;新人真情告白,交换结婚戒指;亲朋好友插播祝福;给父母跪拜献茶,父母送礼物和红包;父母或长辈谆谆教诲,祝愿明天会更好。可以严肃,可以活泼,也可以插科打诨无厘头,说多说少,全看现场气氛和当事人心情,丰俭由人。
按照程序走,红衣姑娘没听到多少有价值的信息,拍照的激情和想象力大打折扣。在她的理解里,绘画和摄影并非简单地寻找好看的画面,而是要在画面中有所洞见,发现意味和故事。这就需要被拍摄者情绪、思想、表情和肢体语言的深度介入,但这些程序只是不走心的“摆拍”。到了秉义两口子出场的环节,总算有点意思了。
星池和媳妇跟着司仪的口号,跪在大红蒲团上给秉义和老婆磕过三个头,小两口举起盖碗茶敬献父母,以谢养育之恩。也是个形式主义,要在别家的父母,湿湿嘴给个意思就行了,秉义两口子不,满满一大茶碗,一口气全喝下去了。围观群众可能没见过这么实在的公婆,哗一下爆笑开来。秉义老婆突然眼泪下来了,哆嗦着嘴唇说:
“孩子端的茶,我得喝完。”
秉义开始也是要个意思,喝了两口瞟一眼老婆,她还继续喝,就算茶碗遮住半张脸,他还是看出了她表情里的悲壮。坏了,这婆娘关键时候想起早夭的大儿子臭臭了,她一定是把这茶当双份喝了。她喝完,他必须步调一致。大家都为星池媳妇感到高兴,一碗茶就知道她摊上了个好婆婆。秉义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小手帕,递给老婆,顺便在她手上按了一下。她明白他的意思,要节制。她点点头,用小手帕擦掉眼泪。这手帕本来是个摆设,放在新衣服里做样子的。
门外冒出一句:“这眼泪要新媳妇亲自擦。”
大家就跟着起哄。星池媳妇闻声真就站起来了,走上前两步给婆婆重擦了一遍。众人鼓掌叫好。红衣姑娘咔嚓咔嚓一串拍。秉义老婆倒不自在了,一手握着儿媳妇的手直感谢,一手往兜里找红包,提前就给塞儿媳妇手里了。
“嗨嗨嗨,我说阿姨,”司仪说,“您再好的婆婆也不能抢戏啊。离下个程序还有两公里,我这发令枪还没响呢。”
众人又大笑。
秉义老婆说:“一样一样,早晚都要给。孩子,拿着。”
儿媳妇大方地接住,谢过婆婆,退回到蒲团后又跪下来。
“这事弄得,”司仪做出无辜的表情,“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接下来我都不知道怎么主持了!”他走到秉义跟前,说,“只能委屈大叔唱独角戏了。您怀里有什么宝贝,能不能给咱们亲朋好友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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