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义不吭声了。身体的事,得认。身体的事就是年龄的事,也得认。“往上一点。对,两寸。”
儿子说:“我才懒得操这个心。我操心的是结婚。”
“这个也不用你操心。都给你置办好,你的任务就是穿上西装皮鞋,打好领带,把我跟你妈的儿媳妇娶进家门。”
“爸,家在岸上。幸福天河小区3号楼306。”
“不,家在这条船上。你生在船上,睁开眼看见的是船,不是什么小区几号楼。”
“爸,你能不能与时俱进一下呢?”
“你爸我还不够与时俱进?这辈子我换过多少条船你知道吗?一条比一条大,一条比一条快,一条比一条先进,我还不够与时俱进?别跟我来这套。”
跟他在船上生活的二十多年里一样,星池觉得自己从来就没能跟父亲达成过一次共识。他放下吃了一半的米饭,站起身往外走。
他从来没和父亲达成过共识,他也从来没有彻底反抗过父亲。这一次,他决定试一试。很快他将和父亲一样,成为一家之主。他跨过舱门时犹疑了一秒,因为除了他的脚步声,周围一片静寂,运河的水声都被不速而至的冒犯屏蔽掉了。那一秒足够他头脑中闪现一个翔实完整的画面:父亲的筷子停在送往嘴巴的半路上,但他依然低眉垂眼,他在等待,他在给不肖之子一个机会;母亲则保持了一个僵硬的端碗造型,因为两眼突然睁大,脑门上挤满了抬头纹,这个恭俭温良了一辈子的女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星池听见天灵盖上明晃晃地响一声,头皮瞬间发紧,他觉得抬右腿跨过门槛,用了前所未有的气力,如同将右腿从泥潭里生生拔出来。母亲终于回过神来,说:
“星池——”
筷子猛然拍打在槐木老饭桌上。星池高祖的遗产之一。那一年,高祖买下邵家的第一条船,亲自置办了船上所有用具,包括这张槐木饭桌。一个多世纪的水上流离颠沛,坚硬的槐木早已经被运河的水汽浸透;苔藓爬了一百多年,也终于占领了桌面以下的所有部位。父亲的声音同时响起:
“回来!”
星池心跳突然换了个频率,但就一下,两下,他咽一口唾沫,随后正常。他跳下船。他不知道,在他走后发生过什么。
母亲放下碗,说:“要不我去叫他回来?”
“算了,”秉义幽幽地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跑船的人只有歇下来才会喝酒。秉义喝上一口,端着没放下,再喝上一口,又喝上一口,一杯见底了。他放下酒杯。母亲做好了酒杯撴碎的打算,但落得轻盈。秉义对老婆笑笑,说,“这小子,长大了。”
老婆觉得鼻头一酸,眼泪就下来了。她受宠若惊地笑,好像领了不该领的赏,她边哭边笑地重复丈夫的话:“儿子真是长大了。”
到傍晚,星池吧嗒着嘴回到船上。一个下午抽了两包泰山,嘴都麻了。他给姐姐打了个电话。他跟姐姐抱怨,父亲太过分了。姐姐说,由他过分能过分几年?一辈子在运河里跑,船就是他的家,船就是他的命。他已经答应把家和命都卖掉了给你创业,一个体体面面的告别仪式你还不能给他?星池说,姐,我花了两包烟的时间已经想明白了。我在船上也长了二十多年,我都懂。我就是跟你说说。上了船星池就闻到红烧鲢鱼的香味,他最爱吃的菜。船舱里灯开着,父亲冲门坐在饭桌前,饭菜都摆好了,红烧鲢鱼放在最中间。
“爸,我回来了,”星池说。“你们先吃就是了。”
秉义说:“刚上桌。”扭头朝另一个房间喊,“儿子满月存下的那瓶酒拿来,我跟星池喝两杯。”
老婆亮起大嗓门,“一天喝两顿?”
“两顿。”
那顿饭吃得相当好,像三个相互感恩的人终于见面,谁都不说一个谢字,但觥筹碟碗之间,怎一个谢字了得。
酒杯端起又放下,那顿饭吃过两个月零六天了。明天帮忙的船只到来,后天儿子婚礼,一晃儿子成家立业了。一晃六十年过去了。怎么就一天天走过了六十年?除了空荡荡地感叹时光流逝,像鸬鹚一样蹲在船头的秉义说不出更深刻的东西来。这回换了老婆在船舱里喊他,商量新媳妇拜公婆时到底该送什么礼物。秉义站起来。穿风衣的姑娘已经走了。
薄雾在水上飘荡,光线还有些暗淡,但天已经亮了。先是拴在船尾的黑豹一阵猛吠,有船来。这条护船的黑狗,星池养大的,耳朵和鼻子里像装了雷达,任何一点意外它都
会迅速作出反应。在水路上,一条好狗抵得上两个忠诚的壮汉,反正黑豹到了船上,秉义没丢过一件货,连块煤渣都没落到过陌生人手里。秉义常想,星池这孩子天生是吃水饭的料,训练一条护船狗他都有一套。黑豹一岁刚过,就被星池训出了生物钟,每天晚上十点和凌晨三点,它都会准点醒来,独自绕船巡逻上一圈。它有超强的平衡能力,一虎口宽的船边上可以健步如飞。可是这孩子还是坚持要上岸。他说爸爸,水运多苦我都能受,上了岸我也不习惯,老觉得脚底下晃晃悠悠,反倒水上结实安稳。可是今非昔比了。货运的指标是载重和速度,是效率。跟陆地上的货运比,我们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也只会越来越慢;河床在长,河面在落,我们的船只能越来越小。一看到岸上的汽车火车越跑越快,我就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他们在往前跑,而我们在往后退。运河的水运跟这个风驰电掣的世界,看上去一起往前走,实际上在背道而驰。我还年轻,我不想有一天船小得慢得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再上岸,那时候你儿子可能除了“晕陆”,什么也做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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