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用?”
“我跟你爷爷说,爹,放心,河干了,我也让船在。”
“爷爷就放心地死了?”
“你爷爷突然坐起来,说那我喝杯酒再死。我给他倒了一杯粮食烧酒,你爷爷喝完了躺下,才满意地阖上眼。回光返照。”
“行了,爸,我磕。”星池在小哥哥的坟前跪下,“不管什么原因,是击鼓传花到我手里,咱家的船才没了。给谁道歉都应该。”
星池伏拜在地,秉义弓着风湿病严重的腰和脖子站在旁边,像一只准备抓鱼的鸬鹚。背景辽阔,大野苍茫,拍照的姑娘在他们似动非动时,及时摁下了快门。
六条船上更热闹了,能来的船民都来了,各司其职。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把明天需要的一切食材、工具、设施和不时之需全备好。狭小的船民圈子是个熟人小社会,多年的交往给每个人都精确地定了位,所有人都知道谁该做什么,谁能做什么。反倒秉义成了个多余人。一到这种时候他就犯蒙。
三十多年前他娶媳妇,排场没这么大,人和事也没这么多,新郎要干的活儿不少。但他那两天像个二流子一样晃来晃去,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新娘子的嫁船到了,新郎不见了。周围几条船翻了个遍,最后在岸上的老柳树底下把他抓住了。他穿着一身新衣服坐在石头上抽烟,像个古怪的看客。七年前嫁女儿,也这样,亲家都纳闷,平常脑子挺好使的一人,那天像个傻子,都分不清哪里该站哪里不该站,只知道抱着两盒喜烟,见人就递。
现在他从自家的船舱里走出来,新房早就被老婆和女儿收拾妥帖。秉义踩着踏板走到旁边搭好戏台的船上,再从演出船走到旁边支着很多张饭桌的船上,继续走,又经过一条船,然后跳上岸。夹克姑娘放下相机,跟过来。
秉义背着手沿码头走,走一步头点一下。夹克姑娘拍了他的背影,背景是空茫的运河,取景框裁掉了地面,照片里的秉义像是直接走在水上。秉义突然停下来,他只想回头看一下忙碌的六条船,看到的却是拍照的姑娘。他觉得应该跟拍照的姑娘打个招呼,于是他说:“随便拍。”
夹克姑娘没弄明白是随便拍他,还是随便拍准备婚礼的场面。“我可以拍一会儿您吗?”
“我有啥好拍的?我就去看看我的船。”
“船不在那边么?”
“住家船。”
“好啊,”说住家船她就懂了。眼下搞运输的船民另有住家船的不多,因为岸上都有房,货船停运了,他们就住到岸上的家里,没必要再置一条来住。“您岸上没房子?”
“住不惯,浑身比风湿病犯了还难受。
走这地儿脚底下都发软,”秉义跺跺脚,这条河堤边的人行道铺着红白相间的地砖。“家里还有几只鸬鹚。”
“真棒,那我就拍您和鸬鹚。”
“我就是鸬鹚。”秉义嘿嘿一笑。
夹克姑娘笑了,看来并非只她一人觉得他长得像鸬鹚。
“从小他们就叫我鸬鹚。水性好,一个猛子扎水底,憋个七八分钟没问题,看见的鱼绝对跑不掉。比鸬鹚还管用。不过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现在呢?”
“扎下水骨头疼。”秉义自己都笑了。
地砖路断了,接下来是土路。河边开始生长丛丛簇簇的芦苇。两丛芦苇之间,一条住家船拴在岸边的柳树上。运河沿岸这样的住家船夹克姑娘拍过不少,有一阵子她专门去里下河、洪泽湖、骆马湖、南阳湖和微山湖去拍住家船上的生活。很多是名副其实的住家船,岸上没房子,长年住船上,一切生活都在水上展开。捕鱼,养殖,在岸上种一点蔬菜和庄稼,跟南方的疍民几无区别。也有个别人家纯粹是因为岸上买不起也建不起房子,几口人蜗居到船上,上班时出门,下班了回到船上。
五只鸬鹚机警地蹲在船上,看见秉义,嘎嘎地叫起来。秉义对它们拍拍手张开双臂,一个大步跳上船。它们飞起来,要落到秉义肩膀和手臂上,秉义往后躲闪,说:“不能停不能停,爷我今天穿了新衣服。”五只鸬鹚又落到船上,脚脖子上都拴着细麻绳。秉义说,“别小看这几只鸟,吃香喝辣的都指着它们。吃不完的鱼。亲戚朋友一圈送完了,还能卖不少。”
“鱼这么好抓?”
“不比从前了。”秉义习惯性地从口袋摸出八喜,夹克姑娘摇摇头不抽,他自己点上。“过去运河水也不干净,但那是水草啊、死鱼烂虾子啊沤坏了的脏;现在才真叫脏,各种塑料袋、垃圾、取土、打沙、工业废水,还有机械船漏的油。你看看,从南到北,有哪段运河水还能淘米洗菜?过去跑船,要做饭烧茶了,伸手就从河里舀。现在你舀看看,喝下去拉肚子拉死倒在其次,嘴都进不了,那个味儿,你说不出来成分有多复杂。我儿子说,马上就成化学药剂了,装进瓶子里熬熬炼炼都能做原子弹。鱼少多了,抓上来的你也未必敢吃。所以我只让鸬鹚在芦苇荡附近下水,长芦苇的地方水起码还干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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