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秉义不舒服。这辈子他只会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在儿子看来,早晚都是在拖这个世界的后腿。他在做一件越做越错的事。他当然不认同,问题没那么严重。火箭哧溜一下上了天,高铁也可以越跑越快,但人还是得用两条腿走路,再慢你也不能把两只脚砍了改装风火轮。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跟他第一次看见船、跟他第一次跟父亲跑船、跟他第一次独当一面成为船老大时比,作为一个内陆河水运的船主,吃水上饭的跑船人,荣誉感和成就感的确是越发地稀薄了。生意越来越小,货物越来越低端,利润越来越少,过去米面、蔬菜、钢筋水泥混凝土、各类家电家具都运,现在承接的货单只有木材、煤炭、砖石和沙子了。
船上的装备越来越好,人还是那个人,吃苦耐劳敬业,但世界他妈的变了。
黑豹叫过,有人声响起,亲朋好友的船陆续到了。秉义出来跟各位船老大打招呼,感谢兄弟朋友的帮衬。老规矩,水上人家的大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一条船上的年轻人大婚,亲朋好友的船肯定得帮忙。这个忙只帮一两天,要赶上谁家孕妇在船上生孩子,预产期前一两个月就得有船相伴着走,以免孩子突然提前来到这世界上,旁边船上的女人就得紧急充当接生婆。
五条船分别停靠在“天星号”两侧,然后船与船之间铺上踏板,以便相互自由串门。秉义的“天星号”是婚船,左边两条和右边两条做酒席宴客用,左边第三条做厨房,锅碗瓢盆、蒸煮炒炖都在那里。还有一条船,明天一早会候在新娘子化妆的美容室附近,化好妆,就载着新娘子在运河里慢悠悠地转上三四个小时,中午时分赶到“天星号”即可。水上远嫁,这也是规矩。
船到位了,各家主动忙活起来。程序都明白,清理好船只,支凉棚的支凉棚,摆桌椅的摆桌椅,搭台子的搭台子;戏台给乐队用,明天会有两支乐队来添喜,一支民乐队,一支西洋乐队。船都是几百吨级的大家伙,稍微收拾一下场面就足够大。
场面必须大,邵家的婚礼一定得体面。秉义不做抠搜委琐的事。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邵家作为船民的最后一次婚礼,要对得起祖宗。
各就各位,管自己的一摊子事。早饭过后,秉义和星池的第一要务是去上坟,把喜讯汇报给先人。下船之前先在船头烧香拜了龙王、菩萨和其他各路神仙。三十多年前秉义结婚,七年前女儿出嫁,上坟之前都要走这个仪式。爷儿俩提着食篮、烧纸和一串鞭炮上了岸,遇上穿风衣的姑娘又在对着连在一起的几条船拍照。今天她穿一件夹克,里面一件雪白的衬衣,稍微烫过一些大卷卷的长头发随意地扎在一起,二十七八岁?也许大一点儿,也可能再小一点儿。秉义对女人年龄向来没有判断力。夹克姑娘圆脸,眉目清朗,唇线尤其饱满跌宕,但肯定没用口红,一米七的高个头,人也清朗,一看就是个干练有主意的人。
她对爷儿俩笑笑,说:“嗨。谢谢您让我拍照。”
秉义面对陌生女人有种与生俱来的难为情,又在儿子面前,更跟逃难一般紧张,“没事儿,随便拍。”
“这么大的排场,你们这是要——”
“我明天结婚。”儿子在这方面比老子更放得开。
“恭喜恭喜!”夹克姑娘相机挂在脖子上,背一个双肩包,牛仔裤,阿迪的运动鞋。“我就说准有喜事。”她不想耽误他们的行程,篮子里有烧纸和食物,她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她转眼一念,随口就问出来,“不好意思,我可以拍一些婚礼的照片吗?”
秉义看看儿子。他不是不敢做主,而是已经请了婚庆公司,据说全程有专人录像。他不能再把业务随便许给别人。
“对不起,我没说清楚,我职业就是画画和摄影,这段时间沿运河上下走动,只拍感兴趣的题材。不是做生意。”
“哦,”儿子说,“是创作。艺术家。”
夹克姑娘笑笑,“谢谢。就是做一点儿喜欢的事。”
“那没事儿,随便拍。”秉义说。
“不涉及隐私就行。”儿子加了一句。
“当然。”夹克姑娘说,“也绝对不会给你们添乱。你们可以当我不存在。”她很高兴他们答应了,但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同时为自己的得寸进尺感到惭愧。“不好意思,我还想问一下,你们,这个祭祖,我也可以拍吗?”
“烧纸上坟有什么好照的?”秉义的口气有点凉。这应该算隐私了吧?
但儿子突然来了兴趣,“可以啊。但是——”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