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外出买了一些东西,甚至买了新品种的科隆香水,以及一盒近来又一次变得很难买到的一种昂贵的苦味巧克力,仿佛我是一个人们常见的那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有钱女人,靠买这买那来打发日子,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那不是我的作风,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我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我们喝过茶以后吃晚饭,晚饭之后又去散步,跟平时一样沿着湖边到另一家旅馆去喝咖啡,那家旅馆的露台茶座很晚才停止营业。彩色小灯在我们头顶上方闪烁,在这深夜里把蓝色、猩红色以及一种难看的橘黄色投到桌上,投在我们伸出去拿杯子的手和手臂上。天气又暖和一些了,风势已经减弱。有一两对夫妇或情侣从我们桌子旁边走过,他们也是来喝饮料或咖啡,来吃樱桃杏仁小饼的,这种小饼是这个旅馆的特色点心。有的时候,迈克西姆个由自主地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些事情,他去非常成功地不让我看出这一点——把身子往后一靠,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抽烟;这时候的他,跟好久以前坐在我身旁驾驶敞篷汽车沿着蒙特卡洛的山路奔驰向前的地完全是一个神态,也跟当年我独自进餐打翻杯中饮料弄得狼狈不堪那一次以命令的口气招呼脸涨得通红的我到他的餐桌上去的那个迈克西姆完全是一个神态。“你可不能坐在湿漉漉的桌布旁吃饭,会让你倒胃口的。快走开。”随后对侍者,“让它去吧,去我桌上添一副刀叉。小姐同我共进午餐。”
如今迈克西姆很少表现出如此专横或者说是如此冲动的态度,在通常情况下,他的脾气比以前平和了许多,较之过去更加易于接受世上各种事物,尤其是生活的单调乏味。他变了。然而,在我看来,此刻跟我一起坐在这里的他还是过去的他,还是我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的那个迈克西姆。这个晚上,应该跟以前许多个晚上一样,我坐在他身边,基本上不说话,因为我知道,此刻他只需要我跟他在一起他便得到安慰,便心满意足,同时我也已经完全习惯于扮演一个强者的角色,有他这么一个弱者依赖于我。如果,像过去一两年里有那么几天所出现的情况一样,今天我在内心深处隐约觉得有点儿焦躁不安,听到一个微弱的新的呼声在抗争,意识到解释不清、无法给它下定义然而仅仅像“不过如人手那样大的一小片云”①的某种东西,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么,我会像过去一样谨慎地回避它,不去面对它,不承认它。
①语出《圣经·旧约·列王纪上》第19章,第44节。
他们送上更多的咖啡,不放糖的浓咖啡,用很小的亮光光的杯子盛着。迈克西姆要了科涅克上等白兰地。
我说,“那不是药剂师吗!”当我们两人一同微微侧过脸去的时候,我看见迈克西姆跟以往一样眼里流露出文静、会心的微笑。我们看见一个瘦瘦的。身子特别挺直的人从我们面前经过,沿着湖边走去。他就是本地的药剂师。此人白天总是穿一件长长的白上衣,如牧师一般洁白无假,而每天晚上则穿一件长长的黑色上衣,非常准时地,总是在这个时候顺着湖边小道走过来又走过去,手里抓着的长长的牵狗皮带的那一头挂着一条胖胖的嘴里老是呼哧呼哧作响的小哈巴狗。他那模样使我们忍俊不禁,因为他看上去是那么正儿八经,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他的一切都让人产生这样的印象——衣服的款式、头发的式样、脑袋所摆出的姿势、衬衣领子小心地向上翻起的那种穿法,甚至那条特别的牵狗皮带,统统都显得那么怪异,谁见了都一定会觉得好笑。
诸如此类每天定时出现的街头小景,诸如此类两人共享对他人无害的乐趣,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特征。
我记得随后我们就把这位药剂师作为谈助,猜测他的婚姻状况,因为我们从未见过他身边有妻子在一起,或者——说真的——有任何其他人;我们设想把别处一些商店里的各种不同类型的女子介绍给他当妻子,或者是在旅馆休息厅里以及这个小镇上咖啡馆的餐桌旁所看见的那些女子,同时还密切注意着其他一些看上去跟他相当般配的牵着狗散步的女人。直到时间更晚了,坐在那儿渐渐觉得身上很冷,露台上方的彩色小灯统统熄灭的时候,湖面上一片黑暗、悄然无声,我们才沿着湖边手拉手地走回旅馆去,装作好像——虽然嘴上并不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没有提起那封信。
说起来奇怪,在我们回想生活中的重大变故的时候——那些发生危机和悲剧的时刻,那些我们获悉可怕的消息、遭受痛苦的时刻——在我们回想的时候,觉得印象深刻的,不仅是那些事件本身,还有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而且细节给我们的印象更深刻。那些细节犹如事件本身的永久的标签,在我们的余生将始终是鲜明的,即使恐惧、震惊和深切的悲哀似乎使我们的感觉麻木,使我们头脑里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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