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后,微信朋友圈也和天气一样热起来。有大呼小叫的,有显摆消暑美食的,有发避暑帖的……在诸多喊热帖中,我看到“大人上班不在家,不敢开空调,孩子靠冰袋续命。”这一帖,有图,是两只猫咪,眼神慵懒,守着几个冰袋。
又是把猫咪当孩子养,甚至比对孩子还娇惯。虽说宠物中我最喜欢猫咪,但还是觉得有些过了。话是这么说,可真有只猫走近你,喵喵叫,且声音还变调调,来蹭你的裤腿,用一双孩子一样的眼神看你,不知你怎么样,我是受不了,心会跳。
小时候养的第一只猫,是土猫,就是现在叫中华田园猫那种,不是当宠物养,而是让它捉老鼠。那年是文革第一年,住平房,房子小,好在每家都有院子,能盖个仓房,舍不得扔的破烂杂物,只要过日子用得着的,都堆在仓房里。那时是供给制,物质比较匮乏,每月买的口粮尤其大米白面什么的,金贵,不舍得吃,仓房里通风,能放长。到冬天,放的东西更多了,因为天冷,仓房变成了一个天然冰箱。正月吃的馒头、煎饼还有粘火烧,还有过年特殊供应的猪肉猪头猪脚,或许,还有海鱼江鱼等年货,都放这个天然冰箱里保鲜。
说了这么多,就为我家猫偷邻居家年货做个铺垫。那年大年初二晚上,猫从外面拖回一条江鱼和一块猪肉。起初,谁都没注意,只听那猫喵喵叫,反常。等大家看见那条鱼和那块肉,都吓坏了。那年春节我家没买到鱼,肉有,但已煮熟了,显然是猫咪拿了邻居家的年货。谁丢了年货,都过不好过年,一想到这,更替丢年货的人家着急起来。那会儿,那只猫,仍对我们喵喵叫,对鱼和肉,却一反常态,闻都不闻,和平时闻到荤腥的样子完全不同。平日里,你就是用盆罩着,它也会兴奋地用爪用头把盆搞得很响。可现在,它挨个蹭我们裤脚,还不时抬头看我们。这只懂事的猫咪,显然在帮我们,想让我们过个有鱼有肉的年。
鱼和肉,是谁家呢,是左邻还是右舍?不好问,怎么问,谁也开不了这个口。第二天,姐姐说,看到姜婶了,就是我家的左邻,问年货丢没丢。姜婶去仓房看了,说鱼和肉都丢了。“我,我这就给他们还回去”,姐姐说这话时,胀红了脸。现在想起来,那时真是难为了姐姐,她那年刚考上高中,自尊心正强,但为了父母,为了这个家的名声,她顾不了太多。
另一个有悲情色彩的,是那只猫,尽管它为了这个家偷来鱼肉,但感动归感动,偷年货这事儿不能原谅,要是再出去偷,我们的脸面都没了。那天,它被扫炕的苕帚打,且边打边威胁,再偷,还打。
就邻里关系来说,我家一直口碑不错,可让猫这么一搅和,总觉得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于是见着邻居就说天暖暖送走。天暖了,我带上猫走了很远,翻过山,趟过河,走过桥,据说这样猫就找不到家。到地方了,再把装猫的口袋抡上几轮,趁猫从袋子里出来懵懂站不稳那会儿赶紧走了。可送走一回,回来一回,最长一次隔了有十多天,还是在一天早上被它的叫声吵醒,它在门口执拗地叫着,像哀求,像诉说,像发牢骚。它毛发蓬乱,带着一身土腥味。
这只顾家的猫在我下乡后,也走了,老人说,不知什么时候走的,家附近都找了,没找到。1971年,我在插队的村里,要了一只土猫,那是一只又大又肥的猫。在回城路上,身体被卷进单车后货架与车轮之间,正在骑行的我,先是感觉车子一紧,车轮被箍住的感觉,接下来,听到猫儿连声惨叫。看到猫卷在车轮里,身体已变形,我吓傻了,不知该怎么办,动一下猫,猫惨叫,动一下车子,猫还是惨叫。我手足无措,快急疯了。怎么办?最好用扳手松开后轴,可车上没工具;最好找个人搭手,一个往外拉猫,一个撑大货架和车轮间隙,以减轻对猫身体的挤压。可荒郊野外,除了我们,连个鬼影也看不到。猫,痛苦地呻吟着,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受伤的猫坚持不了多久。我把车放倒,开始顺着猫卷进去的反方向一手拉猫,一手压车轮辐条。尽管猫哀声不断,但终于把猫拉了出来。
猫离开车体后,瘫软如泥,一动不动,我开始后悔要了它,不然,它完全可在村里懒懒地晒太阳,或在热炕头打呼噜。可现在,身体肌肉、骨骼、内脏可能都受了伤,哦,还有脊椎,要是脊柱断了……我不敢再想,开始想它真不能动,怎么办。大概有十分钟光景,它喵地一声,摇晃着站了起来,可马上又痛苦地倒下了。我用手在它身上轻轻摩挲,告诉它,再等等,不急,我们再休息一会儿。
天快黑时我们才到家,第二天,奇迹发生了,它竟然能活动了,并一天比一天好。对这只命大的猫,全家人都尽量照顾它,像欠它的,对它和颜悦色。歉意最多的是我,我离开家时和家人说,好好一只猫,让我给伤了,对它好点哈。我再回家时,那猫完全好了,不蜷在炕上了,而是去了灶台,懒懒地趴在那里。那时,家里做饭用一个大铁锅,灶下烧柴禾,一天烧三次,灶台总是热热的暖暖的。可我很奇怪,那猫明明在那打呼噜,可一有人走近,马上站起来,背拱起,尾巴一下子变得很粗,像松鼠一样。妹妹悄悄告诉我,说妈嫌它不干净,打过它,它怕。我知道,猫只有害怕时,尾巴才会蓬起来,表示它们处于高度警戒,并且很害怕。
好吧,就算扯平了,让你受伤,是我的过失,可久占灶台,独享那片温暖与饭菜香,你却是第一个。再说,自从你进了家,捉过几只小耗子,好像没什么显赫战绩吧,倒是听说你常去看小鸡雏,把它们吓得不轻。
我的小家,也养过两只猫,一只土猫,一只波斯猫。土猫,是一个同事送来的,刚生下不久,好像还没满月。养那只猫时,女儿上小学二年级。这只猫毛色好,一见面就依偎缠绵,很讨人喜欢。所以一进家就亲得不行,第一天晚上就放进了我的被窝。妻无论如何不接受,非让它睡被窝外,脚底下,我把它放到脚那一端,它马上又钻进来,妻连声喊,“把被裹紧,裹紧!”那一刻,那只猫,像一头长角的牛,头尽量伏低,拼命的往被子里钻。想想那时情景,我裹紧被子躺着,妻在外面东掖西抿地指挥,那可怜的猫怎么钻得进来?终于,它生气了,放弃了,可怜兮兮地趴到我的脚底下。再试探它,无论你把它抱到哪儿,它都执意回到刚刚趴过的地方。
“有性格!”以后,我们常这样夸它。让我喜欢它的是,它对女儿好,怎么摆弄它也不急。那时我当老师每天要备课,不管睡得多晚,它都陪着。要么伏在我腿上,要么伏在书桌上静静地看我看书写字,有时也调皮,笔刚刚放下,就给叼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瞅你。
几个月后,快到春节时,一个亲戚到家里来,因为妻子忙,我张罗炒了几个菜,还买了一盒茄汁鱼罐头,谁知这个亲戚不吃鱼,打开了没动一筷子。随手放到了窗台上。妻下班回来,进门就抱怨,说瞎花钱,不如买点肉,唠唠叨叨,翻来覆去。那时工资低,妻有点心疼,可以理解,可她越说声越大,非让我认错不行。我生气了,一个人拿本书躲到另一个屋里。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女儿压低声音在说:“完了!妈,让我爸看见就完了。”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让我女儿这么紧张,我走了过去。
屋里的场面让人“感动”,我看见那鱼罐头,已倒扣在地上,撒出的鱼段散成一小摊,茄汁的颜色红得抢眼。显然是猫闻到了味道,把罐头打翻了,我想。猫激动地踩踏在鱼段上、茄汁上,幸福地大口吃着,发出满意的呜呜声。我突然火了,全是他妈的这盒鱼惹的祸,你也跟着添乱!我一把抓住猫背,一肚子火发到猫身上。“不要你了!”一只手已打了上去,说着把那只吓傻的猫扔出门外。
那时,还没电梯楼,都是楼梯上下那种,我住的那个楼一层有四家,我住最里面,从楼梯走到家,大概有十米长,那过道没光线,白天也要开灯。这只猫,虽丢出门,没直接到户外,但还是很冷,很容易冻坏。曾有一瞬间,我担心它受不了,可想想妻的态度,平时为养猫发脾气就算了,来个客人也这么劈头盖脸不留情面。不养了,不要了,我暗下决心。
几个小时后,我正一个人看书,忽听女儿低语,“别动,让我爸看见就完了。”我突然觉得那只猫又回来了,而且就和女儿在一起,我走过去看,屋子里静悄悄的,女儿在写作业,“猫回来了吗?”“没有!”她头也没抬地回答。
我相信猫在,可我找不到,最后,床上一个卷成桶状的椅垫引起我的怀疑,我把手伸了过去。“爸爸!”女儿突然哭出声来,先我一步把椅垫紧紧抱在怀里。在女儿怀里,猫胆怯地露出头来,一动不动,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
它留下了,持续地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和笑声,可随着我们越来越亲昵的接触,我和女儿先后被它抓伤,妻坚持让我们打狂犬疫苗,坚持让我们把猫送走,因为妻是医生,我们没法拒绝她的健康忠告。
1989年,家搬到大连,在一家远洋渔业公司工作,工作生活都在一个叫大连湾的半岛上。当时那个半岛,除了我们这个亚洲最大的渔港,还有地方渔业几个码头。是一个永远有鱼腥味被当地人说成鲜的地方,海鲜市场随处可见,一年四季以吃海鲜为主。
在这个半岛上,我们生活了15年,养过两只波斯猫,虽然品种高贵,但没有以前养过的土猫那么忠诚和驯顺,总觉得是个外国种不好沟通。更多的故事,不是这两只波斯猫,而是野猫,当地特有的野猫。
对野猫,一般人知道得并不多,这个种群的形成多和人们对宠物不负责任,抛弃它们或让它们到街上流浪的行为有关。如果户外有充足的食物来源,环境又比较荒凉,野猫繁衍的速度会很快。我上班这家公司,满足了野猫繁衍的条件,一是鱼多,公司有足球场大小的地方专门用来扒鱼皮,赶上马面鲀旺发,大小空地都会堆满鱼货,到处是鱼到处是人。二是野猫多,因为有充足的食物来源,在灌木丛和花草之间繁殖嬉戏的野猫随处可见。
第一次见到野猫,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夜晚,因为刚搬到大连湾没几天,夜里总也睡不好,总被一种声音吵醒。那天夜里,我们又被门外的声响吵醒,听到垃圾桶被打翻并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接着又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在门板上,同时伴有动物的低吼声。我忍无可忍,猛地拉开门,只见几团黑影倏地散开,门外垃圾散了满地。“是猫”我对妻说,我们分析几只猫的造访和我们每天晚饭吃油炸鱼虾有关。因为从未有过这种经历,觉得很刺激,对将要开始的新生活陡增了几分神秘感。
很快秋天来了,一天女儿气喘吁吁地跑回家要红药水和绷带,说是邻居的几个男孩让猫抓伤了,“爸,真厉害啊,那猫又咬又抓,几个人都抓不住。”看我不相信,女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告诉我“那是野猫!”第一次听说野猫,竟从女儿嘴里听到,让我突然感到孩子们玩耍的环境有些凶险,也突然明白了深夜造访的那几只,一定也是野猫无疑。
它们吃鱼,以吃鱼为主,生活小区有它们的影子,但它们更多地活动在有渔船有加工车间的地方,在这些地方,能常看到成群的猫过路,成群的猫潜伏在灌木花草中眼波闪烁,成群的聚在加工车间外一堆堆鱼刺鱼皮旁发出满足的喉鸣。这片海,这个以加工冷藏为主业的区域,为它们提供了生存和繁衍的一切。曾听一个老技师讲,七几年鱼特别多,鱼箱到处都是,一排排摞得老高,鱼箱过道里全是猫窝,氨压机房铺满管路的地沟里也全是猫窝,人走过时,常听到猫的尖叫,不用看,准是踩到了猫!胆子大的往里一看,好家伙,黑乎乎的地沟里到处都绿光闪烁,谁看了谁头皮发麻。“那年月,进港船,船船满载……”说起往事,老技师一脸陶醉,“现在不行了,船减了,鱼少了,猫也少了”,没等我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忽然一下子变得调皮而迷惑,“上礼拜天我加班,那个野猫真彪(大连话,傻的意思),跟我后面上楼,让我踢了一脚,谁知挨了一脚也不走,一直跟我到休息室。看样是饿了,扔块馒头给它,不吃,这他妈要饭还嫌馊,我走的时候给它留了窗,没想到过半天回来它还没走。”我认真地听他讲完,心里很是纳闷,怎么这野猫听着就像个家猫呢?难道是饿昏了头没了野性,像人穷志短?我满心狐疑地问,这猫能抱回家养么,他说那可不行,以前有个工友抓过一只回老家,最后不吃不喝活活饿死了。
我一直觉得,那只跟他上楼的猫,有亲近人的倾向,要么是太饿,要么是他身上有某种特殊的气味,突然唤醒了那只猫的早年记忆,想到了曾豢养它的主人,虽然它们处于野生状态,不靠人的喂养,但终究和人的食物链有关,和家猫也有很深的渊源。当海上资源减少时,它们的种群数量也会减少。它们要么增强觅食能力,更彻底地处于野生状态,要么向人群妥协,摇尾乞怜吃些残羹剩饭。我是赞成它们更彻底地处于野生状态的,作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它们应该种群独立,远离喜欢吃小动物且以美食家自称的人群。
养猫的日子能再来吗?不知道,也许在网上养宠物或下载那些可爱的猫狗更时尚,更安全。眼下,越来越多喜欢小动物的人接受了这种虚拟空间的视听交流方式。黄胄的那幅水墨作品“小猫”,拍卖到8700元并非偶然,买名人字画,既可满足买“猫”人的虚荣,也令收藏之举平添了几分风雅和身价。可画中猫好,却不被所有人认可,比如我,觉得画中猫再好,也比不上真实的猫眼波潋滟,自然生动,还有,能比的上我养的猫那么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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